黑云翻滚着,由远而近,乌沉沉地压了下来。林老头蹒跚着把两碟小菜放到小几上,烛火已快燃尽,昏黄的光亮把林老头佝偻的身影拉扯的老长。吱呀作响的木门早早的被打开了来,呼啸的风在小院里肆虐,林老头缩着脖子蹲在门口,抬了抬眼,连绵的山影如鬼似魅,沉沉地压在了那里。忽而有刺眼的亮点一晃而过,林老头伸了伸脖子,是车灯。小车从蜿蜒的山路上爬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林老头慢慢撑着门站了起来。
“爸,你看你,怎么不在屋里等,冻坏了可怎么是好。”从小车里下来一个女人,年轻娇艳的容颜明晃晃的。
“好,好,爸给你们备了饭。”林老头颤巍巍地跟在女人身后进了屋。女人瞥了一眼小几,柳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一言不发地进了里间。
“爸,我们吃过了,你吃吧。”去停车的男人随后进来道。
林老头点了点头,慢慢关好门窗,坐在炕上。
“达子,跟爸喝两盅。”
达子坐了下来,沉默地抓起一把花生扔到嘴里,三杯酒灌下肚,达子低垂了头,雪团儿似的脸蛋儿没入了黑暗里。
“爸,镇上的新房落成了,我和阿娇打算请朋友们去新房吃顿饭,毕竟,人家帮了那么大忙不是?”达子抬起头瞄了林老头一眼,林老头只继续往嘴巴里扔花生豆,沉默地咀嚼着,一言不发。
达子顿了顿,头埋得更低了。
“爸,新房里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能不能从咱家拉一些过去?”
林老头放下筷子,直勾勾地瞧着对面的儿子,似是要瞧出点什么来,达子不敢抬头,攥紧了手里的酒盅儿。
“爸......”
“达子,这房子和这些家伙什儿动不得。”林老头沉默良久,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屋外的山风猛烈地肆虐着,像歇斯底里的咆哮,又像是不能自已的呜咽,乌云挣扎着,挤压着,痛苦地打着滚儿,幽幽的烛火下,林老头的脸色晦暗不明,确实异乎寻常的平静。
“爸......”达子嗫嚅着想要说什么,确是半晌也没有蹦出一个字来,炕上的父子俩各自沉默着,屋外风声顿息,安静的像从来没有汹涌过一般,连绵的群山都平静了下来,如同一只发狂的兽被缚住了手脚,断断续续的传出几声压抑的低号。
“啪”的一声刺耳地响起,一只老旧的瓷杯从里屋掷出,与此同时,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划过,似要将天劈开,地上瓷杯的碎片在闪电的映射下闪出惨白的光,如同炕上被闪电照亮的父子俩的面色一般。毁天灭地的雷声轰然而至,风雨骤来。
达子似被惊醒一般跳下了炕,匆匆走进里屋关上了门。
林老头颤颤地在怀里摸索了半晌,掏出来一个皱皱巴巴的纸烟卷,就着微弱的火苗点燃,稍稍吸了一口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直咳的嗓子眼干涩生疼,佝偻的身体愈加弯曲。林老头透过烟雾直直地盯着墙角,浑浊的眼里掉下来一大滴清泪。房间拐角处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张黑白相片,里面是一个女子,言笑晏晏,那是达子的娘,在生达子的时候难产离去,这么些年来林老头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他从祖祖辈辈起就在这偏远的大山深处居住,从来不曾走出过大山,但却不顾乡邻的劝说,固执地送达子念书,这一念,就念到了大学,毕业了,儿子又娶了个美娇娥,小两口不愿意回到这座大山,立逼着林老头卖了地又卖了一处祖宅,在城里买了房。
林老头颤颤地摩挲着小桌上的雕花,手上龟裂的口子黝黑坚硬,这个破旧的小院子是仅剩的祖产了,这些家伙什额、儿都传承了好几代人,它们都属于大山呐。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风雨声已然停息,最后一滴烛泪也已落尽,化成了一滩蜡油,微弱的火苗渐渐熄了,黑下来的屋子里只余一点青烟还在林老头的指尖环绕,四下里没有了一点声音。林老头把指尖夹着的纸烟卷扔到了地上,地上已然密密的铺了十几个纸烟头,看了看窗外,夜色淡了不少。
“天又快亮了吧。”林老头喃喃道,躺了下来,扯过一条又硬又冷打着补丁的被子盖在身上,浑浊的双眼慈爱而又无奈地看了一眼儿子儿媳紧闭的房门,安心地合上了眼睛,这一夜,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林老头是被嘈杂的声音惊醒的,他疑惑地睁开了眼,好久不曾听过吵吵嚷嚷的声音了,林老头慢慢下了炕,踢趿着鞋走向门边,天已经大亮了。
“你们,去把外间的东西也给我搬出来装到车上。”盛气凌人的女声透过门缝传了进来,林老头想要开门的手一顿,睁大了眼睛。
“娇儿,外间的家具不能搬,给爸留两件用”
“你说什么?”女人的声音忽的拔高了,林老头都能想象到她柳眉倒竖的样子。
“娇儿”达子搂过她的肩压低声音道:“要是把爸惹急了,将来立遗嘱的时候不把这房子留给咱们怎么办?这些家具破是破了点,但都是老古董,值钱得很,咱们拉走的已经够用了,剩下的先放在这小院子里,等爸一走,这些不都是咱们的嘛,不着急啊媳妇。”达子把头搁在女人肩上,抚着女人的头发。
“死鬼”女人笑骂道,尖尖的指甲猛戳了一下达子的额头。
林老头脸色煞白,放在门上的手哆哆嗦嗦,好半晌才推开了门,院子里停着一辆小货车,一部分家具已经被工人们抬上了车斗。
“爸,你醒了?”达子一转身看到了林老头,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见林老头直勾勾地瞅着小货车,达子动了动嘴唇,叫了声爸,便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儿子,拉走吧,爸本来就打算给你了,人家不嫌弃咱穷,肯嫁给你,咱也不能亏待了人家。”林老头也不看达子,只望着大山深处道。那山窝里几只飞鸟不知被什么惊起,直冲上云霄去了。达子搓着手指,讪讪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女人上前挽住达子,甜甜道“谢谢爸”
林老头目送儿子儿媳和那辆小货车在山路上拐了几个弯不见了方慢慢向空空洞洞的家挪去,邻家的老嫂子站在门口招呼林老头上她家去看电视,面上是又惊又疑的神色。林老头坐在电视前仰头看,正见着电视里报道有人在偏远山区发现了狼孩,狼孩虽以成年,却有着狼的习性。电视里的那片山区眼熟得很,赫然便是这门外连绵的群山。
“啧啧,老林,你说这狼孩儿长得啥模样啊?”老嫂子奇怪道。
林老头没答话,只看着屋外蜿蜒而下的公路,自嘲道:“嗬,嗬,狼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