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娘》大概是《城南旧事》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每个人物都塑造得不偏不倚,有血有肉,真实可靠:热心慷慨救人危困的爸爸也会有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和黑历史;善良能干又任劳任怨的母亲也有脾气暴躁说人坏话的时候;就连我们天真可爱的英子也会玩心眼耍诡计;而主角兰姨娘就更是这样,你不能说她好,也不能说她坏,她就是那样的一个存在。
我们总是会羡慕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我羡慕英子小小年纪就能体察大人心思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更是有办法来对付他们,就连事成后跟母亲邀赏都是那么有趣。我没有所以我羡慕。此外,我还羡慕兰姨娘的痛快。
近些年,社会上特别流行断舍离。把满柜的衣物清理到十件以下,把繁琐的生活程序简化到核心事件,甚至精简关系,改变生活习性等。兰姨娘必然是断舍离的翘楚。
我们总是容易在一段关系里纠结不已,总是容易在一种生活里耽溺下去,总是容易为生活中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犹豫不决。而兰姨娘三岁被卖,十四岁被人带到北京做妓女,二十岁嫁给一个六十多的老头当小妾。二十五岁离开老头。小说就是从离开开始的。
如果说前面都是命运的安排,被卖是身不由己,卖身也是不由自主,从良某种程度上说也算迫不得已。可是离开却是她自己的选择。在抛弃一种生活的时候,她已经想好退路了吗?并没有。
她跟英子说:“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能看出她根本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办!如果没有德先叔,没有英子的巧妙安排,或许她会留在英子家,开始第二段小妾生涯也未可知。
断舍离的精髓或许就是,即使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是只要我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即便没有后路也要义无反顾地抛弃,而且走得决绝,没有一丝留恋。这样的人太狠了,可也过得太痛快了!
所以当兰姨娘最后一身学生装跟着德先叔走的时候,能确信的是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就是先离开罢了。闹革命不是换身行头就行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痛快人才更适合闹革命。因为他们下得去手。
而德先叔就可靠吗?未必!先跟他走,大不了改天再离开!离开一个家,改变一种生活方式,祛除一种痛苦,在兰姨娘那里就像洗个澡一样简单,她一出场就是洗澡后的镜头。
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地说:“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其实痛苦都只是自己心里的执念。如果我们也能洗个澡就换一种新生,再也不用为某些人某些事劳神费思,人生该多么痛快!如果不去惦念昨天,不用担心明天,就大胆地决定今天,人生该多么痛快!
除了走得潇洒,兰姨娘做人做事也不受拘束。到别人家算是客人,她一点都没有客人的拘谨。“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干脆爽利,像在自己家。
她这样的性格,大概很招男人喜欢。所以“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爸爸还惦记着给她买衣服。
忽然,在喷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俗话说,强宾不压主。兰姨娘脑子里大概丝毫没有这样的概念。她的毫不避忌让妈妈和英子讨厌和害怕。英子觉得“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以致于英子处处防着兰姨娘和爸爸单独在一起,还挖空心思地把她和德先叔拉到一起。如果那些媒婆能有几分英子的聪明伶俐,给人说媒就不用愁了。
这里且不讨论男主人的德行和时代背景。如果谁家有个这样的客人,女主人大概都会有几分不悦。而不是谁都能做得了这样的客人,我们总是习惯替人着想,看人脸色。反过来说像兰姨娘这样的人,活得真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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