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
接到范叔叔电话的时候,我正陪着母亲和外婆在摘樱桃。
距离外婆家五六公里的地方,有个叫樱桃沟的地方。满山的樱桃树,在四月底的时候,鲜红的果实挂满了枝杈。外婆七十三岁,身体仍旧硬朗。每年这个时候,外婆总嚷嚷着要来这里摘樱桃。她总说,我和笑笑小的时候,她跟着村里的妇人一起,摘一天樱桃可以赚到三十几块钱,回去的时候还可以装满两个口袋,带回去给我和笑笑,赚到的钱够一家人吃一个多礼拜的菜。
这样的 惯,一直延续到我读大学。每次打电话给外婆,她总说,啥时候回来呀?我给你留了樱桃,回来晚了就没有了。
笑笑是我的妹妹。我比她大了六岁。从小由外公外婆带大。外婆有三个孩子,母亲是老大,舅舅是老二,还有一个小姨。母亲和舅舅曾经极力说服外婆搬去跟儿女一起生活。外婆却很坚决的拒绝。她说,我身体很好,能动能走能干活,等我走不动了再去。他说,你们住在城市里,每天只在一个房子里生活,连邻居住的男的女的都不知道,我还是愿意住在农村,住了一辈子了,老姐妹都在这里。其实我知道,外婆是不想麻烦我们。她总说,人老了,有很多不好的 惯,还有不好的气味,不想让儿女们厌烦。
范叔叔在电话里,沙哑着声音说着话。我回头看外婆,她正努力踮着脚,伸手摘枝头上那一大簇殷虹的樱桃。母亲在旁边扶着。两人说着话,外婆脸上洋溢着笑容。我匆匆挂断了电话。眼前一片模糊。
我感觉自己身体的颤栗。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滑落下来,顺着脸颊滴落到地面。 颤抖着手拨通笑笑的电话,很多声后终于接通,电话那头笑笑疲惫的声音。
姐?
我捂着嘴,努力强忍着哽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姐?咋了?出啥事了?笑笑焦急的声音。
我擦了擦眼泪和鼻涕,稍稍稳定情绪:笑笑,你赶紧回外婆这一趟。
略想了想,又交代她:跟公司请几天假吧。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沉默,带着紧张的声音说:“是不是外婆。。。?我上周末去看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呀?”笑笑终还是忍不住,哭着问:“到底怎么样了嘛?”
“不是外婆,是舅舅。”
舅舅,他从小坚持让我们这样叫他。他说,这样显得更亲一点。他总是对一些很细节的事情表示出很在意。比如,他记得我们所有人的生日,并在每一年给我们准备好生日礼物。有时候是昂贵的首饰或数码产品,有时候是自己的手工作品,有时候会是搞怪的整蛊玩具。他对这些事情总是保有最大的细心和耐心。舅舅很疼我们姐弟三个,也许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关系。纵使我已经28岁了,纵使我也已经成为了母亲,他每每见到我,总还是揉揉我的头发,给我带一堆零食。
舅舅大我14岁。我出生的那年,外公重病,躺在医院不能走动。父亲母亲带着刚满月的我,从甘肃老家到河南。第二年春天,舅舅中考前,偷偷瞒着家人辍学了。听母亲说,外婆很是生气。拿着扫帚把舅舅狠揍了一顿,让他回学校。舅舅哭着对外婆大吼,我不去,你都没有钱供我上学,我交考试报名费的13块钱还是你借来的,我就算考上了,你也供不起我。外婆也哭了,一边打一边说,老子就是卖屁股,也供你上。舅舅最终还是辍学了。班主任找了人给外公外婆带话,以为是外公外婆不想让舅舅继续读书,并说以舅舅的学 成绩考上重点高中是没问题的,不要耽误了孩子。舅舅异常坚决的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开始了他的打工旅程。长大后,经常听外婆为了这个事情,埋怨外公。她一直认为,她亏欠了舅舅,若不是外公身体不好,若不是家境太差,舅舅一定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外婆一直是自责的。记得有一年,我期末考试成绩很差,舅舅跟我谈话,鼓励我好好读书,让我考个大学,他说,他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这辈子没有上过大学。没有感受过大学生活,也总是在与人交谈中因为不懂而闹笑话。他说,读书不是为了成绩好给我们争面子,也不是一定要让你考多好的学校,而是,读书明理,你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常常觉得,舅舅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起码,和这个小村里的其它人不同。他不会强迫别人做什么。也给予所有人应得的尊重。他理解别人,愿意站在他人的立场上考虑事情。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当一个人心中有太多痛苦,无奈,纠结,想而不得的时候,大概他最能心存善良,保持尊重吧。
笑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中午。
听说,跟她打电话时,她正在一个活动现场。匆匆忙忙找了人来接替,跟领导吵了一架,直接摔了领导的水杯,并炒了领导的鱿鱼。
笑笑停车的时候,舅妈也带着勋勋回来了。勋勋是舅舅唯一的儿子。舅妈眼圈红肿,头发有些散乱,应该是接到笑笑的通知就赶回来了。进了大门,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说。勋勋一到家就钻到外婆的怀里,搂着外婆的脖子,说着想奶奶的话。外婆搂着勋勋,说奶奶也想大孙子了。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外婆坐在靠椅上,母亲坐在外婆旁边,不时的给外婆拢拢耳间的碎发,拉拉勋勋的衣服。奇怪的问,今儿是怎么了,商量好了都回来吗?
小院里,一阵寂静。
笑笑大跨步的进来,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噔噔的响。
人还未站稳,话就脱了口。”我舅咋样了?“
我扶额一阵头疼。这冒冒失失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外婆抬头,皱着眉头看向笑笑:”你舅?你舅咋了?“
笑笑一愣,看向我,我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如何组织语言,走到外婆面前蹲下,牵着外婆的手,”外婆。“
咽了口口水,”上午范叔叔给我打电话。“眼泪又掉了下来,"范叔叔说,范叔叔说舅舅肝癌晚期,怕是 ,怕是……“
低下头,眼泪哗哗的掉,心里像是被刀割了一样。
外婆好半天没回过神,抬头看到勋勋在哭,外婆动也不动,僵硬的坐在那里。母亲眼里一片震惊。我紧紧抓着外婆的手,外婆的手很冰。我哭着喊”外婆,外婆,你说话。“
外婆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舅妈走过来,搂着外婆的肩膀,哽咽着说,”妈~“
话未说话,外婆就栽到了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