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见到了这位老人,在一个晴朗夏日的黄昏。他坐在轮椅上,目光盯着眼前的一株豌豆。下午六点半的太阳失去了正午时的霸气,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力气,懒散地穿过树枝的缝隙打在老人身上,星星点点,就像他脸上的老年斑,只是颜色不同罢了。他神情安详地坐在那,仿佛数百年来都是如此,几百年后依然如此,永远不会改变,时间在他脸上显得脆弱无力。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是安详的,为了他。
他在看什么呢?一直盯着那株豌豆。陆陆续续地有些学生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匆匆来匆匆去,偶尔瞥一眼这位老人,以为他一定是个疯子。他们怎么会明白呢,在这样一个物质高度发达而精神却极端匮乏的年代,有几个人能舍得放下手头的工作,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去观赏一棵植物的成长呢?一个下午,可以谈成一笔上千万的买卖;一个下午,可以产出数倍于平时的效益;一个下午可以做很多赚钱的事:放弃这些去看一棵没用的豌豆,神经病。这就是现代人的思维,文明人的观念。在这些俗人看来,和钱挂钩的一切都是生动而有趣的,除此之外,任何事物都因失去了物质价值而显得苍白乏味。所以,俗人不能理解一位垂暮老人用心观赏一棵豌豆生长时的喜悦与满足。在老人眼里,那是一场艳丽缤纷的生命之舞,它不是静静躺着的死的躯体,而是活生生的跃动的灵魂。一株普普通通的豌豆,它不争不抢、不悲不怒,它只会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去完成自己生长的使命。它的芽尖沐浴着午后的阳光,顺着搭起的木架螺旋着往上爬,每爬上一点,哪怕是极小的不为人见的距离,都会在老人的心中划过一道艳丽的彩虹。在这个世界上最为普通的角落里,一场生命跃起的舞蹈悄悄地进行着。它是那默默无名的舞者,尽自己的每一分力量来完成这场华丽的表演;他是唯一的观众,倾其心力为这壮美的演出而喝彩,他的思想伴着眼前曼妙的舞姿翩翩跃起,在小小的一片天空划出美丽的弧线。
我有幸目睹了这一幕,又成了这位观众的观众,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他太专注了,在这以前,我仅仅是在《庄子》中才能想象一下一下这种与世无争的恬静,没想到今天竟亲见了。我已经见过他几次了,每一次都是他的老伴推着轮椅,两人一起到这里来,一起给豌豆浇水、搭架。今天却只有他一个人,我的脑子里突然有了种种不详的猜测。可是他的脸上却出奇的平静,像极了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或许,他的心比那湖还要静,即使投下一粒石子,连水波都不会出现。
好在几天后的下午,我又看见了那道风景:老先生安详地坐在轮椅上,他的老伴推着轮椅,不时低头和他说着什么,两个人慢慢地从路旁树荫下走过。我是真的为他们感到高兴,虽然不曾相识,仅仅是数次路旁的匆匆而过,可是我羡慕那样一种恬淡的境界。在这样一个乌云密布漫天飘着钱雨的季节,他们让我明白:人是可以在嘈杂的环境里静静生活的。仅就这一点,我就该衷心地感谢他们、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