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根儿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2期“守”专题活动。

“我的家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哦,都是我的歌我的歌。”这首歌在大江南北红遍的时候,我早已远离那片满眼黄土地的故土,随母亲来到连鸟儿也不飞的新疆克拉玛依。

克拉玛依,黑油的意思。幼时的我不懂黑油黄油,只知道这里的水喝着拉嗓子,这里的冬天手不敢伸出去拉门,暖乎乎的手会粘在铁把手上,只能喊家人用温水慢慢冲一下,然后迅速离开那铁疙瘩。男孩子们经常在屋后站一排比撒尿,看谁撒得远,热腾腾的尿划着弧线落在地上,瞬间就冻成冰,最后成一坨坨牛粪一样的形状,与牛粪不同,它是淡黄色的。春天的油城没任何绿色,除了风呜呜地从这个城市呼啸而过。到了夏天,街上零零星星的白杨树和榆树在烈日的炙烤下拼尽全力地为树下的人们送来一点荫凉。戈壁滩上的梭梭柴却又迸出一抹新绿。哥哥说那是胡杨,戈壁的守护神,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腐。

“守护神?是与咱们村的五根儿一样吗?”

“五根儿是谁?”哥哥不时地用木棒拨开我脚下的碎石头。

“他是守村人啊!不过,外婆说他是咱们村的守护神。村长爷爷他们为他立了碑,外婆说他的魂啊,就有地方去了。”我手里拽着一根狗尾巴草唆着,甜丝丝的,我眯了眼。“哥哥,是甜的呢。“我蹦跳着跑向旁边那一丛狗尾巴草。

“守村人?啊!我想起来了,是驼背婶的儿子对不?”

“对哒。”

“是个可怜人,听娘说过,傻乎乎地丢了命。”哥哥感叹一句。

“不可怜,他是守护神呢。”我不时地被戈壁滩随意开放的小花,匆忙受惊爬过的壁虎吸引停下脚步。夏天的戈壁滩连石头都是烫的,炙热的风不时地撩拨你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子才感受到一丝凉意,它却早已飘飘悠悠地跑远了。就如五根儿一般,他踉踉跄跄地从我身边跑过,一转眼就消失在黑夜和雨水中。我只模糊记得村里人嘶哑着喉咙喊他:“五根儿啊,回来,莫过去,危险,快回来。”

草长蚁行,云聚云散,落花希声,眼前的时光犹自带着香气,岁月却早已悄然流转,化作了指缝之间留不住的沙。

十八岁的花季里,娘带着我们兄妹几人回了家乡,给长眠在那里的父亲扫墓。父亲的墓地在宅基地的缓坡之上,背靠后山,坡下不远处一片郁郁葱葱,姨妈说秋天才美,金灿灿的,直让人心里都泛出麦子的甜香。

父亲的墓地打理的很干净,杂草都没几根。娘背对着我们轻轻抚摸着墓碑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们兄妹几个跪在后面听不太清。“幺儿终于也长大了,考上了大学,你可以放心了。”我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正正地对上墓碑上父亲的照片。父亲去世时我不到四岁,按理说应该没什么印象才是,可,这一刻瞧着父亲深邃的眉眼,却仿佛他本来就是这样鲜活,与我想像中一模一样。“爹。”我叩下头去,女儿长大了。娘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忽然间我明白了娘说的这句话。

养着一盆花,要怎样的相守才能等到花开呢。

回村的路上,遇见另一块碑,在村里水库的坝前。石碑上什么也没写,只刻了“魏守义”三个字,原来,五根儿叫魏守义啊,我喃喃自语。

“幺儿,你还记得五根儿啊。”姨蹲下将碑前后的杂草拔去。

“记得,守护神嘛,村长爷爷和外婆说的。”我和哥哥将地上的大石块扔到旁边。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在这里立碑啊。”二姐眼里有困惑。

“说来话长喽。”姨招呼我们走到水库边上的大树底下坐下。“去外婆外公的墓地还有一段路呢,来,歇歇。”姨坐在树下,视线落在碑上,眼神却早已穿过碑落在不知名的虚空。那个上午,和着盛夏炙热的风,五根儿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

“根儿啊,多大了?”

“十八。”

“根儿干嘛去?”

“吃饭。”

五根儿憨笑着,这几句话回得响亮明白,大大的眼睛清朗朗的,瞅谁都带着笑。“五根儿,五根儿真是傻,别人三岁你十八,别人十岁你十八,蜗牛的壳呀慢慢爬,五根儿,五根儿真是傻。”

小朋友们哄笑着从他身边跑过,五根儿站在那里,笑眯眯的,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根儿啊,吃饭了。”驼背婶拉着长调的喊声传来,五根甩着两只手臂奔跑起来,远远望去,像一只滑翔的蝙蝠般贴着草地远去了。

村里人没人记得他的名字,都叫他五根儿,也许他在家中排行老五?但我的记忆里他只和驼背婶过日子,家里并没有其他人。听外婆说五根儿小时生下来可灵光了,一场高热,娃活下来了,却让老天爷拿走了一魂一魄,算是活命的代价。至于他爹抛弃母子俩跑了,那可不是代价,外婆说那是丧天良。

五根儿身子瘦长,五官秀气,不说话时端得是一副好样貌。说他疯,其实他并不会像真的疯子那样打人骂人,别人骂他,他也只是傻笑。假装要打他,他就会叉着两只手飞快地跑掉,他是我们村跑得最快的人,没人能追上他。

他很喜欢和我们小孩儿一起玩,其实也没人和他玩,我们玩的时候他总是蹲在边上看着,有时笑得还很开心,更准确的形容他的话应该是他更像一个孩子。

村外有个水库,是采石场,后来形成一个很大的水洼。那时候为了防御旱灾就把那里修成了水库。上面连着白龙江的分支,雨季可以蓄水,旱时可以放水缓解旱情。

那一年的夏天雨水很多,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村里的河道啊水坑都填平了,可这雨天不见放晴的样子。到了傍晚的时候,大雨暂时性的停了,灰色的天空中还是弥漫着毛毛雨。

红旗河的堤坝上人们陆陆续续都来了,三五成群的议论着这场大雨。

“看样子这雨还得下啊,没完没了的,再下水就该进屯子了。”二大爷看着河道里翻着泥浆的河水担心地说。

“可不咋的,你看河水里,都是柴火垛,锅碗瓢盆,保不齐上游已经遭灾了。昨晚我去地里瞅时,绕到水库边来看,哎呦那水库的水都要满了,再这样下决堤可咋办啊?村长呢?这时候他可是咱的主心骨啊。”本家张二叔搓着手。

万事通刘二婶搭话:“听说镇子里开会呢,就商量这个雨的事呢,咱等消息吧。”

“等啥都闲得,庄稼这回算是完蛋了,唉。”闹哄哄的人群七嘴八舌地说着,与其说把希望寄托在村长身上,不如说是忐忑中给自己一点念想。

雨又大了起来,当人们都要回家的时候红旗河上渐渐清晰了一个身影,路已经泥泞不堪,村长推着自行车朝村里走来。“村长!”大伙边喊着边去迎他,“镇上咋说?”村长抹把脸上的雨水,说:“通知大伙收拾东西准备转移,村干部和党员去大队开会。”大伙一听心一下凉了半截。

村委办院子里挤满了人,吵吵嚷嚷。村长急得拍桌子:“都啥时候了,心里没点数啊,别吵吵了,听我说。今天去镇里开会,省气象局预报今晚凌晨我们这还有大雨,只有一办法就是提前开闸泄洪,防止决堤。党员和村干部留下,家里老人,婆娘和孩子都往唐家坪转移,那地势高。我和他们村说好了,尽量给大家提供休息的地方。回家准备吧!”

村里的人推推搡搡地走了,不时夹杂着孩子的尖叫和女人细软的哭声。屋子里剩下的男人们叹口气,愁容满面,都心里没底。不时响起烟锅子磕到桌子上扣扣的声音,谁也没留意到门外还有一个人影,是五根儿。

“不能这样就把屯子扔了,再努力一次。县水利局小王可是说了,只要把水库开闸,把水泄到田地里,咱村子就能保住了,否则后半夜再下难保水库顶得住。”村长站起身,屋顶映出一个高大的折叠的身影。

“咋去嘛,去水库的路早就让水漫过了,水那么深,人咋去嘛。”会计王喜林嘟囔。

“不试试咋知道,这可是咱的家。我去试试,有一线机会都不能放弃。”村长带头走出屋去。

雨渐大,风刮的雨水打到脸上柳条般抽着疼。当来到村外通往水库闸口的小路时已是一片汪洋,水在脚下打着旋流过。王喜林和本家张二叔下去试了试,刚出去几米水已没到腰,湍急的水流下人根本站不住。

“水倒不深,就是太急啊,根本站不稳。”王喜林呼哧呼哧地说:“差点给我冲倒,好在二叔拉了我一把。”

这时岸上不远处有个身影,村长以为是还有没转移的村民,用手电晃了一下,看清了是五根儿。村长吼:“你来这干嘛?快回去,带你妈快走!”

不知道是五根儿听懂了还是被村长的吼声吓到了,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一转眼就消失在黑夜和雨水中。

“无论如何也得上去把闸打开!”村长边说边要下水。“一个人不行,我们一起下。”二叔喊着。众人手拉手向水里走去,虽然各个都是大老爷们儿,但也挺不住流水的冲击,还没走到水中间就冲得七零八落。

天气预报从来没这么准过,零点十分,大雨如约而至。洗衣盆泼都没这么利索,对面几米就看不到人,说话基本听不清。水已经涨到了刚才几个人站的地方。“哎。”村长停下脚步。“哎。”叹气像传染一般此起彼伏,大家心里清楚,村子保不住了,大家生活几十年的家保不住了。

“快看那是什么?好像是个人?”王喜林用手电筒照了照水中间。

大家都用手电筒照向王喜林所指的方向,这下看清楚了:那分明是五根儿!

此时的他趟在已经快没到胸口的水流里,艰难的向对岸走去,不时趔趄一下,又站直,摇摇晃晃向前挪动。

他怎么会在这?要去干什么?

疑惑瞬间在大伙的心里清晰了,他这是要去水坝开闸!

大伙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刚才这么多人都过不去,他怎么能过去?村长大喊:“五根儿,回来,危险。”声音是颤抖的,心里也明白,这时候让他回来已经来不及了,过去和回来的危险程度是一样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打开手电,几十把手电的光形成明亮的光柱照在那个挪动的身影上。五根儿瘦长的身子只剩下小半截,却一直没有停下步子。

后来,村里人说,那会儿一定是老天爷把拿走的那一魂一魄还给他了,神奇的他竟然真的到了对岸!五根儿顺着土坝爬到坝顶,跑到开闸阀门前用力的旋转阀门,阀门被一点一点打开。

大伙儿屏着一口气,紧紧地盯着那道人影,恨不能雨能在此刻停下。他们不知道阀门打开后他该怎么回来,骤然变大的水流他要怎样躲开。

坝里的水借着风势拍打着坝顶,像是要下一刻就要冲毁大坝一样。水花冲击着五根儿,他黑色的衣服鼓了起来,在水面上像一片摊开的水草,正努力地向四周缠过去,再缠过去。

闸门打开了,水库里的水凶猛地冲出来!五根儿转过身看着村长他们手舞足蹈,嘴里说着什么却淹没在暴雨里,谁也听不清。

“五根儿,回来,你擦着边走,快回来。”大家伙吼着,挥着手,更有村民自发地手拉手走入水中,一个,两个,三个……

没等大伙的思绪反应过来,忽地刮来一阵狂风带着水花扑过来,大家伙眼看着五根儿一个趔趄被吹下坝顶,顺着土坡滚下来落进水里!

“啊!”大伙同时惊呼,大喊起来!

“五根儿啊!五根儿!你在哪啊?”

喊声霎时被风声雨声淹没,大家抱成一团向洪水走去。没走出几米,被汹涌的洪水拍打在泥里,等到大家手脚并用爬上岸,都瘫坐在地上,脸上分不出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第二天天亮雨停了,将近傍晚的时候河道里的水也退去了大半,全村人开始寻找五根儿,然而就像他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找不到一丝他存在过的痕迹。

一个月后村民在水库的坝顶,他掉下去的地方立了块石碑,石碑上什么也没写,只刻了他的名字,从那以后很多人记住了他的名字,魏守义。

至于五根儿到底死没死,在村民的心里也不一样。有人说那么大的水掉下去肯定没希望了。也有人说在山里看见过五根儿,只是远远的看见,叫他他也不理,像平时那样裹着衣服,甩着胳膊跑远了。

前世老天爷拿走了五根儿的一魂一魄,今世他一定五角俱全,平安顺遂吧。姨喃喃地念叨。

“必须的。”姐姐将编好的花环递给哥,我们一起将它挂在了碑上。

“五根儿,花开了。”

“香。”俊朗的少年眉眼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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