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三过年回家的时候,才知道五姐在年三十晚上吊死在自家果树地的破房子里了,初一早晨就草草殓葬了。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感觉可惜,再就是气愤。本想过去看看五姐父母,妈拉着不让我去,说五姐下葬的时候,婶娘狠狠扇了五姐一个大耳光子,然后扑五姐身上大哭,站起来对身边的所有人说以后不准任何人提五姐的名字。我问妈五姐家现在什么情况,妈摇摇头,说到现在都不见五姐家有人出来过。
五姐是我同村一家子的,有些亲戚关系,至于有多亲,我也说不上来,反正都一个姓氏。五姐家有五个姑娘一个儿子,五姐排行老五,前面四个姐姐,后面一个和他差一岁的弟弟。五姐比我大六岁,属牛的,我从小就喜欢和五姐玩,五姐长得比较单薄,白白的瓜子脸上有一些小雀斑,眼睛忽闪忽闪,仿佛两汪幽深的谭泉,多看一眼就会掉进去一样,头发有些发黄,一直留着齐刘海,长长的发辫每天用不同颜色的头绳绑着。五姐手巧,会教我用猫儿草辫不同的小动物,用纸折各种花。
妈说我小时那会,上了小学的五姐一放学就喜欢跑家里逗我,我一看见五姐就“咯咯”直笑。五姐上完初中就不再上学了,我放学就去五姐家找五姐玩,五姐就会挎一个大筐,领我去村外的水渠边找猫儿草,然后割一大筐草给牛吃。五姐教我辫一只小兔,然后自己拿着小兔有些失神了。
“五姐,你怎么了?”
“我妈让我嫁人。”
“哦!那你可以穿漂亮的新红衣裳了?”九岁的我只知道嫁人是可以穿新衣服的。
“唉!你不懂。也许以后你再见不到我了。”
“五姐,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我想去城里看看,我想嫁一个城里人。毛蛋,你知道城里楼有多高吗?城里人走路都比咱们好看。”
“五姐,那你还会和我玩吗?”
五姐摸摸我的头,“我家毛蛋长大一定会考个好大学,当个城里人的。”
第二天我放学去找五姐的时候,就没有见到她。回家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妈说:“五姐去城里挣钱了,给弟弟娶媳妇。”从此我恨死五姐的弟弟六宝了。
第二年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我看到五姐提着一个红色的包回来了。我跑回家给我妈说,要找五姐玩。妈让我第二天再去。
没有等到第二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五姐就来家里坐坐了。五姐变得很守规矩,坐在板凳上腰板都挺直直地,和妈说话也斯斯文文。五姐把手放在膝盖上,我看到五姐的手粗糙了。和妈寒暄完,五姐给妈说想领我去村外的水渠边上走走,妈爽快答应了。我拉着五姐的手就跑出来,五姐跑不快,她脚上穿了一双我没有见过的鞋。
“五姐,你穿的什么?”
“高跟鞋。”
“五姐,你比以前好看了,可手粗糙了。”
“我送你一样礼物。”五姐从红色包里掏出一个文具盒。“城里孩子都用这个。”
我搂着五姐的腰,高兴地直蹦。
五姐拉着我坐在水渠边,静静看着那水缓缓流过。
“毛蛋,我可能闯祸了。我一点都不高兴,可又不知道给谁说,如果告诉我妈,我爸一定打死我。”
“五姐,不会的,有我呢!我给伯子说不要打你。”
“我给弟弟挣了5000块钱,都给我妈了。”
“哦!五姐,你真能干。”
“不能干,只会洗碗。毛蛋,我好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
我只顾看那个漂亮的文具盒,没有留意那个改变五姐一生命运的四十岁的男人。
五姐拿着一片叶子,一点一点撕碎,完了又扯一片叶子撕碎,不一会五姐腿边就落了一层绿色的碎叶子。
“毛蛋,我不敢给我妈说。他对我真好,说要和我结婚。”
“哦!五姐,你又结婚啊?”
第二天,我没有看到五姐。我妈说晚上的时候五姐被她爸打了,用皮带狠抽的,五姐都没有吭一声,身子下流了一摊血。我一听,就跑到五姐家院子里,喊五姐。婶娘在屋里回道五姐睡觉呢!让我自己玩去。我焉头焉脑地回来,一天都没有出去疯了,我妈奇怪我怎么突然转性了。第三天我躲五姐家巷头的土墙后面,看见婶娘出了门走远,赶紧溜到五姐家门口,把门关子转开,小声喊五姐,五姐在屋里弱弱地回应,我掀开布帘,看到五姐躺在被窝里,头上戴着帽子,窗子紧闭着。
“五姐,我妈说伯子用皮带打你了。”
“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带你去地里捉花甲虫。”
“五姐,你疼吗?”
五姐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在枕巾上。
“毛蛋,快回家去吧!你伯子和你六宝哥快从地里回来了。你婶娘去村头大妈家要鸡蛋也快回来了。五姐不吉利,你不能来的。”五姐催我赶紧离开,我拉着五姐的手依依不舍地走了。我回去给我妈说去偷偷看五姐了,我妈就熬了一锅艾蒿水让我洗澡,并告诫我这一个假期都不准找五姐去。
一个假期我真的没有再见到五姐。再开学我就上了五年级了,也要快上初中了。后来听说五姐又去城里打工了,婶娘想明年给六宝娶媳妇。一直到上初中我都没有见过五姐,我妈说五姐回来了一次,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初中三年,我在镇上的中学,一周回一次,回到家还有一大堆作业,也再没有空出去玩了。放了假,我妈就让我住大姨家,让大姨上师范的大女儿给我补课。一个月的假期比在学校都累,也没有时间再去村边的水渠摘猫儿草。高中我还算争气,考进了县里的学校,两周才能回来一次,只有半天假期,更没有时间出门了。至于五姐,也慢慢放在脑海最深处了,只断断续续从妈那里听到五姐的消息。五姐真的嫁给了那个比自己大二十五岁的男人,把婶娘气地半死,伯子也不认她这个闺女。五姐结婚后一直没有生下孩子,至于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高中三年的生活,我像背负着一座大山般沉重,我知道这是改变我命运的机会,我一直记得五姐当初那种羡慕城里人的神情,我一定要走出农村,活成一个城里人。我爸一直支持我上学,说最多的话就是咱家就你们姐妹两个,你学习最好,就指望你了,爸希望你变成凤凰。我感谢爸没有农村那种轻视女孩的思想,再苦都没有中断我的学业。我妈没有多少文化,可心里灵性,家里收了新稻谷,山楂之类的,总会装一些给我班主任提过去,就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她也会自己搭车去学校找老师。我相信自己的能力,让妈不要去,可妈从来不听。也许我的成绩一直以来很好,和妈这样做也有关系吧!
我没有辜负爸妈的期望,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接到通知书那天,爸喝了些酒,就跑到大伯子那,吆喝了所有的本家人都来家里喝酒。一屋子的人,使劲夸爸生了一个好女儿,比那些生男娃强多了。爸就有些洋洋得意了,指着妈说瞧,咱闺女是不是比儿子强?五姐那晚也来了,我没有认出她了。五姐站在院子暗处喊叫我,我听出五姐的声音,急忙跑到院子里。我比五姐还高出一些了。
“毛蛋,长大了,成漂亮姑娘了。”
“五姐,好长时间没有见你了。”
“何止好长时间,快一辈子了,我的毛蛋都成大学生了。”五姐伸手在暗处擦了擦眼角。
我站在五姐面前,才感觉以前印象里高大的五姐挺瘦弱的。
“五姐,你不要哭了。你还好吗?”
“还好!还好!死不了。要好好上学,将来找一个有文化的城里男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觉得五姐这样说话有些粗气。我握着五姐的胳膊,“五姐,你的孩子呢?”
“五姐没有福气,毛蛋以后要爱惜自个身子,结婚生个大胖小子。”
屋里我爸大声喊我给各位伯子敬酒,我握了握五姐瘦瘦的胳膊,说:“五姐,明天了聊。我要进去了。”
我到屋里挨个感谢各位伯子,爸和姐夫替我喝酒。等结束都半夜了,妈让我和姐睡我屋里,爸和姐夫睡自己炕上,自己睡到平时放杂物的房子去了。一夜无眠,和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她家里的鸡零狗碎。我一直想着五姐,五姐的长发已经剪了,暗处我还是能隐约瞧见五姐很憔悴,身上穿着廉价地大花衫子。“姐,五姐怎么变样子了?”
“别提了,那个男人大她那样多,又没有离婚,她就那样跟着那男人住在出租屋里,那个男人家里还有两个男娃呢!”
“啊?怎么这样?那五姐就这样这么多年就一直跟着啊?她图啥啊?”
“我哪知道。咱村,五姐就只和你说。你和五姐说什么了今晚?”
“没啥,姐,我想睡觉了。”
我姐伸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笑我嘴还挺严实。
我转过身,对着墙,没有睡意。
第二天去找五姐的时候,婶娘抱着孙子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说五姐早晨天不亮就走了。
大学的时光美好短暂,我经历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恋爱,见到了省城的繁华,我牵着路奇的手走在夜晚省城的大街上,看着那点点灯光,说:“如果将来我们也能留在这里就好了,也买一套宽敞的房子。”路奇笑我傻,想得太多,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想得多。毕业的时候,我和路奇分手了,路奇父母要路奇回去在县高中当老师,我却执意要留在省城打拼,婉拒了县教育局分配工作的意向。
城市的灯光没有自己想地那样迷人,要想扎根,谈何容易,我奔赴在一场一场面试途中。我大学学得汉语言专业,我不想去做一个老师,想去公司做策划,就要付出比别人多的多的汗水。除了妈打电话过来问我辛苦不辛苦,平时我没有主动给妈打过电话,妈说我不想她了。
进入现在的公司两年后,我基本站稳脚跟,也有时间回家了。我提前买了初三的票,因为初一、初二我要赶一个案子,这样不至于假期结束上班太狼狈。初三我回到家,听到的就是五姐死去的消息。
我睡了一天,我妈坐我边上。她知道我和五姐感情一直不错。“五姐为什么要死啊?”“唉!那也是个可怜孩子。腊月里她男人不要她了,回四川找自己媳妇娃娃了,临走把五姐攒的钱全拿走了。五姐大哭了一场,就让六宝把出租屋的东西都拉回来了,人也变得越发不爱说话了。你伯子气得堵门口骂五姐,你婶娘心疼五姐,让五姐进门了。你伯子一直不搭理五姐,大年贴对联都不去,你五姐自个搬凳子去贴了,又贴反了。你伯子出来一看,喊五姐出来,当着大伙的面扇了你五姐两巴掌,骂五姐伤风败俗,连对联都贴不对,难怪男人不要她,还不如死了算了。五姐当时看了你伯子一眼,没有吭声就回家继续干活了。咱这边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在娘家过年,你婶娘晚上就让五姐住到自家果园的房子里,明天再回来。”
“那房子和咱们家一起盖的。估计顶都烂了吧?能住人?还大冬天的,让五姐怎么想啊?我婶娘真够可以的。”
妈长叹了一口气。“有啥法,老人传下来的规矩。姑娘,妈以后可不这样的。可怜的五姐,半夜就寻了短见了。你婶娘早晨一看,人都硬了,你婶娘当时就晕过去了,幸好你六宝哥相厮跟着。”
“苦命的五姐,那婶娘打五姐干嘛?”我心里难受地哭起来。
“谁能理解当妈的心啊?要是我,我也扇。不要哭了,躺会就起来。”妈说完,就去做饭了。我躺在床上没有动。“妈,五姐埋哪了?”
“没有坟,祖坟里不要她。你不准出去胡问,知道吗?”
我始终是没有出门去打听五姐到底埋在了什么地方,也没有给五姐烧一塌纸钱,也没有去伯子家。初七我回到了省城,开始上班了,五姐我也放在了心底。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我想起了五姐,越想越愧疚,仿佛又听到她说让我好好学习,找个有文化的城里人。我辗转反侧,头痛不已,拿起笔想把五姐的故事写下来,至于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完稿2018年3月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