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想爸爸,直到沉沉睡去。爸爸会在梦中出现,却总是转瞬即逝。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但是他去哪里了呢,他看向窗外,看着天空。他已经过世很久了,但我们却没有分开。
那天我的牙痛的厉害,新牙已经长出来了,但旧牙还没掉。爸爸带着我去了第二人民医院。拔完牙后,我们在医院门口碰到了李医生,爸爸的中学同学。他们互相问好,我没忍住吐了一大口带血的口水在地上。爸爸正要责备我,被李医生制止了。他们又聊了几句,我隐约记得爸爸提到他的右侧脖子长了一个疱块,李医生看了看,皱起了眉头,说不能轻视,叫爸爸尽快检查一下,大家就匆匆话别了。
那年我14岁,刚读初二。我非常不喜欢就读的初中,但按照爸爸的话说,我现在这样完全是咎由自取:小升初差了0.4没考上二中,就只能读这间子弟学校了。读不了最好的中学,就只能读最差的中学,没有中间状态。
过了几天,我回家发现气氛不对。爸爸住院了,妈妈哭的一塌糊涂。我隐约地觉得肯定跟脖子上的疱块有关。我连问都没问就跟着妈妈哭起来了。我们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不敢问爸爸的病,生怕妈妈会说出“癌症”两个字。好象我不问,爸爸就不会得这病一样。但我还是听到这两个可怕的字。我当时就感觉天塌下来了。我们刚来这个新城市不久,可谓是举目无亲,我作为一个外来户在学校里也受尽欺凌。现在爸爸竟然得了癌症,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呢。。。
我爱爸爸,他长的真帅,1米8的大个子,力大如牛。节假日看演出时,他经常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坐在他的肩膀上。刚搬到这个城市时,那时没有搬家公司,全靠自己,他能一个人扛起一个笨重的老式书架到五楼。他的手真巧,家里不论坏了什么东西他都能修好。他还会辅导我功课,没有他解不出的题目。是的,我的爸爸无所不能。我不相信,他竟然得了癌症。
爸爸住院了,离家3公里的农垦医院,当时没有肿瘤专科医院,癌症似乎离生活很远。第二天我便开启了另一种生活模式。每天早上4点钟,妈妈会起来做很复杂的营养早餐,5点钟我要骑着自行车去送饭。我不是很会骑车,我的协调能力一直不好。在这之前,我只敢在没人的小区里骑着车玩,我从来没骑车上过马路。而且妈妈的自行车对我来说还是太大了。第一天送饭,没有地图,我也不认识路,妈妈只是简单地告诉我过了大天桥一直往前走,就这样,我提着妈妈做好的早餐出门了。天还是黑的,冷风刺骨。我一边骑着车,一边任由冷风吹抚着沾满泪水的脸颊。一路上各种颠簸,凌晨进城的大卡车呼啸而过,每次都惊的我车头晃动。只觉得这条路漫长啊,真漫长。终于骑了一个小时,6点钟,天蒙蒙亮了,远远地我看到了爸爸站在医院的门口。他应该是担心我,在这个方向寻找着我。
我强挤出笑容把饭盒递了过去。家里没有好饭盒,经过一路的颠簸,里面的粥只剩了一半。爸爸一边笑我,一边教我应该怎样放置饭盒才不会洒。 匆匆地我往回赶了,一转身眼泪就啪啪地掉下来。7点钟我回到了家,扒了几口饭就跑去上学了。这样的场景一天要重复早中晚三遍。
在学校,我会换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不能让同学知道爸爸重病的消息,不然他们更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我不跟别的同学聊天,我担心聊到家庭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哭出来。我不在乎自己没有好朋友,我只关心跟考试有关的内容。我不会浪费有限的精力在与学习无关的内容上,娱乐会让我内疚。我把自己伪装成了刺猬。
这是一间很差的中学,调皮捣蛋的孩子有一堆。我曾怀疑他们是否是搬运工的儿子,野蛮的超乎想象。男生会理所当然地欺负女生,讲污言秽语,我曾亲眼目睹同班的一个男生动手打女生,把我吓坏了。初二那年,班主任也被学生打住院了,全班有一个学期是没班主任状态。我一个外地生,受尽了排挤和歧视,我很害怕,但不敢反击。他们把我的凳子砸成了两半,害我每次上课前都要把两半的凳子合在一起,然后一动不动地坐一节课,生怕一动凳子就会散架。教室朝东的窗户有一半没有玻璃,我就坐在这里。没有窗帘,只有糊在窗户上的报纸遮挡阳光。每天早上我后面的同学会理所当然拉走那扇糊着报纸的窗,而我则要顶着强烈的阳光晒着半张脸上课。回家我没时间写作业,我只能用课间的时间写。这种争分夺妙的行为又惹怒了差生,他们会坐在我对面厚着脸皮打扰我,想着办法激怒我,但这些又怎么可能影响到我呢。我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写作业。见我无动于衷,他们就以谁能影响到我为荣。那天就碰到一个小子竟然伸手摸我的脸!流氓!
就算在学校里受了欺负也不能回家告诉家长了,不能再给妈妈添负担了,忍吧。每天晚上我都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实在扛不住的时候会在日记本里抄下几句激励的话勉励自己要撑下去。我发誓一定要离开这间学校。
同病房有六个人,他们都刚入中年,却一个接一个走了。他的病友卷毛,在出院后半年死了。我以为只是碰巧而已,我以为只是命运。但之后第二个人死了,接着是第三个和第四个。然后其他人便开始等待轮到自己的那一天,他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爸爸应该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身高1米8,有90公斤重-----什么东西能杀得了他呢。
一个月后,爸爸出院了,我高兴得不得了。但我很快就发现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放疗的后遗症深深地改变了爸爸。他完全变了。他变的敏感、易怒,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永远不能达到他要求的我。他变的脆弱、悲观,用最软弱的语言向佛祖求救。我们试着不去提起他的病,这话题对我们来说是个禁忌。我不让他接电话,我会抢着去接,他的那些病友都一个个死去,这也是个禁忌。在他熟睡的时候,我会偷偷跑去盯着他看,看他是否还有呼吸。
我在他的面前会很顺从,只要他能活着,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为能换取他的一笑。他说如果我能考上二中,他的病就会好一半。我信了,我没日没夜拼了命学习。所有的数学题我都做遍了,我决心数学要拿满分。就连我最讨厌的政治,我也能把课本倒背如流。我只关心考试,任何人也不可能打扰我。
我所有一切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爸爸。后来我如愿考上二中,全年级150个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去了二中报到。初中的学习生活是艰难的日子,一方面来自家庭的变动,一方面来自差学校同学的欺凌。爸爸的病情并没有因为我考上二中好转。考入二中后,来自家庭的压力依旧很大,但周围的同学都是勤奋学习的孩子,我在高中的学习反而觉得没那么苦,考入理想的大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现在我的孩子也到了我当年的年纪,我仍经常回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我也曾抱怨命运的不公。慢慢的我学会了妥协,这个事件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就活在其中。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也许我已经在那间流氓学校废了。而爸爸的痛苦,时刻提醒我不能放弃自己,不能让爸爸失望,要坚定地走出困境,考上二中、考上大学,追求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