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鄂边陲的小县城到东部沿海城市的汽车每日一趟,时程表上早晨九点半动身,但生活在这里的人节奏慢,平时也懒散惯了,从县辖范围赶过来坐这趟车的人就稀稀拉拉不到上十点凑不齐,司机也不急也没办法急,按着人们的习惯等待到差不多了才启程,但启程也只是一个预示人们加紧的信号,引擎在响车轱辘在原地打转。在车上的人急不可耐,开始骂骂咧咧,骂司机还不发车,司机又骂买了票还不来的人,而没来的人听不到,骂了等于白骂,所以本来属于既得利益者和努力想成为利益者之间的矛盾直接演变成在座乘客和司机的交锋。
司机只有两个,乘客有一车,在车速和走那条道的选择上司机拥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但在时间的把握上,乘客的意见再小司机也得重视。司机七摸八搞终于要被还没来的人的耐心给妥协了,但他们跑江湖多了,往往找个台阶下,说,开车不能催啊。
车开了半小时还没出巴掌大的县城,在路上碰到了那些买了票没上车的人,司机大声骂道:日你娘的,你们怎么搞的,不到车站上车害我们等半天!似乎故意要骂给所有前面骂他的人听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但拿着票没上车的人不吃这一套,反驳道:车总要经过这里,我干嘛要浪费几块钱坐车到县城车站呢?你还害得我在这里等半天呢!似乎谁都有理,这下又闹成后上车者和司机的两厢不悦。还不够呢,后上车的一看自己前排的位置被先上来的人占了,只留给自己车厢后面吸尾气的卧位,气不打一处来,以火冒的语气和占了位的人协商当然不会有好结果,他们指着票上的座位号又去质问司机,司机说,谁叫你们不早点来!他们嗓门高了一倍,说,那我买票的时候比谁都早呢,不然我会买到这么靠前的位置?司机没办法只好宣布大家按票座位号各就各位。刚开没多久的车不得不停下来整顿次序,刚铺开被子睡暖的人又不得不换到有别人体味的卧处去了,再加上春运长途车还没来得及换洗的被子的抖动,整个车厢被絮灰尘漫天。这下所有乘客包括先上来和后上来的都不高兴了,他们和司机的关系直接升级到贫农和地主的紧张局面。
这个县城没有铁路线经过,从辖区穿过的高速路去年才修了一条,高速发展的社会似乎遗忘了这个角落,但人们渴望高速发展的脚步却满满的印遍了神州大地,将近四分之三的年轻人过了年就驶往他乡的旅途赚钱。他们通向外面的唯一途径就是大客车,在这个求无限大于供的市场上,司机就占据了绝对主流,乘客的情绪再大也没多少人在乎,就好比世上的蚊子再多,没有地位吵闹起来也比不过人的一嗓子。
这趟车到目的地一般要花十三四小时多,也就是后半夜才能到。时间长乘客都熬不住,会要求司机隔三差五安排吃饭上厕所等一系列生理活动。但这次开了足有六七个小时了司机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大人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孩,小孩哭闹个不停,又是喂奶又是哄也不见好。有人说,可能是孩子要尿尿了。大人这才想起好久没给孩子嘘嘘了,可是车没停又不能不讲文明,没办法孩子不能憋着,抬起他的屁股才发现原来孩子已经尿了,尿湿垫片不舒服才哭不休。大人叫司机停车,这也暗合众意。大家膀胱都快憋炸了,肚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应该吃喝拉撒了。但在这昏黄的路灯照射的高速上,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两边又都是护栏,时有车辆呼啸而过,怎么停得下来?停下来又有什么用?众人不依,责备司机先干嘛去了?为了早点到达目的地司机争取时间才没停。他只好说就到下一个服务站了,可以吃饭和上厕所。不管是真是假大家没辙,这句话暂时起到了镇定效果。乘客们该喝水的不敢喝,稍微翻下身都能感觉有尿要溢出来,有乘客微微进入梦乡的,还梦见自己憋得不行了刚想解开裤带尿的,一下醒过来差点尿在车上,别的乘客看在眼里还以为他欲耍流氓。可见他们已经形成强烈的条件反射在任何情境下首先想到的都是怎么排泄,他们已找不到好的方式来寻求解脱,只能把痛苦压缩。
车是司机开的,司机不休息车就不停,也实在佩服这当司机的,同样是人,别人都憋得脑子里都是尿了他们却稳稳如泰山岿然不动,难道他们是经过日积月累把膀胱早已涨成马桶了?有乘客挑逗起司机:你们上车时裆里都夹了尿不湿吗?驾驶旁边的另一个司机说,你泡在尿缸里啦,老想着尿,越想越想尿,别打扰驾车。乘客开玩笑说,要不你给我个袋子也行。司机明白他的意图说,这可是车上,男女共处啊。
夜很深了,人们也不知道尿没尿过,反正肚子一顿两顿不吃倒也无所谓,一天半天不让尿可受不了,都是过完年从家里出来的,身上的油水厚,屎尿也多,他们强忍着一次又一次,以不喝水不进食来抵制,现在又用睡觉来麻痹神经。司机终于在一个不是车站但勉强可以停车的途经的一个空地停下来,他叫了好几遍才把奄奄一息的乘客从半睡不醒中闹起来,大家纷纷踢掉被子,简单披起衣裳,把脚探进鞋子里不管前面的人下没下车都往门前挤。有挤了半天才挤下车的,裤拉链不知是忘了拉还是提前早就拉开了,突然听到前面的人说一句: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厕所都没有。后面的人都急了不管是不是真也跟着骂起来,先是骂这地方坑爹,连厕所都不做个,再骂坐车难要是坐火车就好点,最后骂起了司机,迟不停早不停怎么选择这种地方停,眼睛都瞎了。
司机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在意这些话,倒是很淡定的说,夜色蒙蒙的,没人看得见,男的去那边树下,女的去那边墙反面。男男女女没办法,人有三急,一急起来就没了顾忌,一下子把积累了几千年的现代文明退回到原始社会。
解决了最基本的问题大家神清气爽,还有人尿的不想回来,也有完事了努力体会之前和之后感觉的,妙不可言还想再尿一趟,可惜司机催促大家说离目的地只有两个多小时了现在杭州,到那边的人不多了,今晚我的车就不过去了,给你们拼车过去。乘客说,坐了一天了,粒米未进,大晚上的又雨又冷的我们怎么拼车啊。司机不高兴的有人顶他,加大了分贝说,又不是皇帝出巡,经常在外面的人了,饿一两顿能挺过去。我说给你们拼车不会让你们走过去的。到杭州的都在这里下了,到终点站的都拿下行李准备拼车啊,到杭州的都下!可这声音在嘈杂的众音中显得宛若一缕游丝,被凄风冷雨弄的支离破碎。
司机把车停泊在此是早有预谋的,或许他们早就和半路的司机联系好了在此接头,不管有多少人还没到,他都会让乘客换车的。
大家不愿意,开始僵持着没有人理会,凭什么买了全票要在半路下,拖家带口的嫌麻烦不说,万一行李丢失了找谁要啊,所以摆出一副坚决要做钉子户的气势。司机见状半要挟半诱惑说,都不下是吧,今儿我不走了,车马上来了,你们早下车的早上车坐好位置,莫要怪我没提前打招呼。有经验的乘客知道此刻僵持没用了。他们从那小站出来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也见怪不怪,乃至于麻木了,搬就搬吧,人在车厢哪有不上当!有人动了其他的都好说了,大家嗓子也焉了,只能叹恨从家里小站出来,讲究不起自我意识。
有到杭州的,都纷纷扯下行李,一个个散了。还没到终点站的也扯下行李聚集在刚才尿过的墙檐不宽的角落里,闻着尿骚味。一共有二三十人,占出发时旅客的半数以上。人和乱糟糟的行李夹杂在一起,抬脚的地都没有。檐上的雨淌下来,他们和外面萧瑟的世界只隔了一帘春雨。夜色正浓,衬托起一缕缕深度的纱,天地间只剩下苍茫一色。被抱着的孩子又哭了,这次不是尿憋得哭也不是饿得哭,他是在哭什么呢?是怕回不了家?还是不愿再坐车了?两个抹着浓浓脂粉,穿着丝袜和短裙的漂亮女孩子在一起,边跺着靴子边细声说话。期艾的眼神和娇美的脸蛋就像这丝袜和天气一样无法等同。春寒料峭,晚上十来点的时候,大人小孩都要忍受寒春的磨砺。
在乘客还没有换上车之前,司机还没走,他两蹲在另一个角落猛吸烟,有人走过去建议车里暖和些让把车门打开,哭闹的孩子进里面避避寒。司机不肯,怕大家都说冷都跑车上去,好不容易才把大家弄下车的怕再弄下来麻烦。有的乘客说,那你快催催车,春运生意好,票价比平时贵一倍多,你们不就是想早点赶回去拉另一趟吗?那你快催车过来,免得你也在这等。司机半推半就打了个电话说,再等会。
车迟迟没来,在杭州下了车的乘客不会骂司机了,留下的又开始骂,骂他们缺德,黑心,骂他们不配做人,骂着骂着,司机也听得不耐烦了,对骂起来,说些有肉无骨的话,你们以为我们愿意出这趟车啊,今天才初五正是亲戚朋友在一起热闹的时刻呢,你看看家里面的人这时候谁不是坐在牌桌前,躺在被窝里舒服着呢!要不是春运安排我发这趟车加班哪个龟孙子愿意吃这个苦,贪这个钱哪。真是晦气,年还没过完,出来被人骂得不见眼睛鼻子。大家骂了个把小时,累了困了,冷了,饿了,都不说话了,车还没来。
这时,乘客的精神被一串警报音唤醒,两位交警到乘客跟前听取了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乘客愤怒激昂的表述后又来到了司机面前和他们交涉起来。
大家都明白过来这位外地人回老婆家(刚好是汽车出发的那个县城)过年回去,刚好坐上了这趟车,在大城市生活惯了不曾见过如此景象,一路实在忍无可忍报警了。
交警和司机一番说辞后,事态得到遏制。害大家忍受着饥寒交迫、白白等待了数个小时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车上。搬下来的行李又搬上去,睡暖的窝早已凉如冰窖。只不过这次大家都没有按照座位号对号入座,再说大家也都不记得先前的位置了,能少挪一步就少挪一步全睡车厢前头。
司机在驾驶室骂王八蛋报警,报警人开始操着普通话从司机做事不当的起点出发对骂,后看到被司机用洋土结合的家乡话夹杂普通话的骂声中踹不过气来,便也开始操起家乡话从司机没有职业道德的高度落款,又吵又闹,车厢像养殖场的鸡鸭叫,你叫你的,我叫我的。三更半夜的,本来想图个最后的安静,也被破坏,抱怨重新燃起大家内心的火焰,于是大家也忍不住了,也纷纷加入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混战中,还有那个孩婴也受不了哭起来,替报警人打抱不平,这下耳朵浸淫在不堪的声音中,一阵阵煎麻。
在经历了二个多小时候后大家的口水干了,嘴唇裂了,仿佛这不是坐了一趟车而是从锅炉厂刚练出来的钢铁,还开着口。车厢里恢复了难得的平静,这时司机宣布终于到终点站了。
突然一前一后又响起两个年轻的女声:“到终点站了?司机,我是到杭州的呀!”
“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司机说:“到杭州的早过了,刚才换车的时候我早就通知了到杭州的下啊。你们怎么不下?”
一个女的说:“在那里都上厕所去了谁听见了啊,到杭州怎么不在车站下在那种地方下呢?”
司机说:“那里就离杭州车站不远啊,怎么不能停?我喊了好几遍到杭州的下,你们怎么都没听到?”
另一女的女的说:“当时你让大家都下了说换车,下那么大雨又吵又闹,谁听到了啊,我还在纳闷为什么今天到杭州要那么长时间呢?”
司机说:“别人都下了,就偏偏剩你俩没听见,只能怪你们,跟我没关系。”
女的说:“现在根本没别的车去杭州,今天你不把老娘我送回杭州,我们死不下车。”
司机手一甩,狠狠的说:“回去老子就不会绕道了,你他妈的爱下不下!”
“嘭”的一声,窗户玻璃支离破碎。循声望去,只见其中的一个女孩脱下了脚上的靴子砸碎了车窗。正是那两个穿丝袜、亭亭玉立的女孩,此刻站成了两尊怒目金刚,花容失色。
深夜的这时,雨停了,小孩安静的睡着了,该下车的乘客已经拉起了自己行李,消失在夜色深处,天地间的万物均已变得模糊不清,寂静的世界在这里刻下黑夜的心动,女孩和司机的战斗仿佛才刚刚拉开小站故事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