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栩
世上教会我骑单车的人走了。
他很瘦,从我出生有印象开始就一直很瘦。喜欢吃甜食,是我认识的老人家里最不吝掩盖自己对甜食喜好的一位。今年过节年夜饭我们在希尔顿吃自助餐,我给他拿了两次我最喜的班戟,他一点不漏地吃光光。
过节前我刚回家那会去他家给嫲嫲上香。彼时他身体已经不太好,长期营养不良,又没有胃口。脑内有积水,走路也无法获得平衡,终日卧床。我们广东今年没过过冬,我进房间看他的时候,他缩在薄被里,动都不敢动。我只感到他冷。他仰头看我,跟我说话。爸爸说前几天他得知我回家后问有没有带水果回来,我此时告诉他水果不能从国外带的。
这个房间是嫲嫲跟他的房间。初中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里写过作业,小学的我曾在这度过漫长的暑假午睡。嫲嫲在这张床上给我拨过扇子,梳过背脊,盖住我的眼睛,哄我在炎炎夏日跟嗡嗡蚊叫声中入睡。我大概起码有十年没有踏步进入这个房间。最后一次踏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嫲嫲还在。回忆及此,我居然情绪不可抑地眼泪上涌,同时听他问我这次回来多久,书还要念多长时间。
嫲嫲走了四五年。她走后,爷爷的生活质量每况愈下。第一是没人照顾,第二,他居然变得每天杯弓蛇影,惶惶不可终日。子孙们全然不懂他到底惧怕的是什么,到底数十年的伴侣走后生活的寂寥,抑或其他。
我跟他的相处不多,我也应该不是他最重视的孙子。但他教会我骑单车,我一度以为,如果他不曾教我骑两轮单车,我一辈子是不可能学会的。
还是某年暑假。
我新得一部很酷的粉红色的单车,带两个辅助轮。他笑我怎么可以永远骑这样的单车,我说不骑这样的骑哪样的?他说你珊姐姐早就骑两轮单车上学了。我堂姐当时是我最仰慕的人,听他这么说我开始心动。他兴许察觉到我的心动,说我教你骑两轮单车吧。
他立刻动手把俩辅助轮给拆了,我看着突然急得要哭,说要是我骑不会怎么办。他说哎呀你骑完我帮你装回去好啦今天,但怕是你学会了之后会嫌弃人家呢。
像万千个家长教小孩子骑两轮单车的开始一样,他扶着我后座,说我在后面扶着,你就不会跌倒了,不用怕不用怕。胆小如鼠的我说你千万不要松手哦!千万!不要!松手!他在后方连连应声。
我开始往前骑,担心他会松手我会摔倒,频频回头,导致车头无法摆正,车身也无法取得平衡。他笑,你这样怎么骑得好,我应承你,我会一直扶着,不松手。
后来他的确一直扶着,直到我拿到平衡、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才轻轻放开手。
我不知道其他万千小孩子学骑单车的第一天,有没有摔倒,有没有摔痛。
但我知道,起码他从始至终,没有松手。而我也从始至终,没有摔倒。
我爷爷以前是物理老师,很懂机械跟电工。小时候我以为他心灵手巧得让我很有距离感。他写得一手好字,帮三个儿子起名都带了个“永”。他告诉我,如果能把一个永字练好,就可以把一手字写好,因为永字包含了横撇竖捺点。我曾经也固执认为,我的字能被那么多人视为工整好看,是遗传自他。
你要告别了,你会快乐。
你会睡得心满意足的枕头,吃上甜到入心的乌醋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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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段参考自张悬《我想你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