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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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坡行

我和她在荒坡里走的时候,是一个夏日午后。

记忆里,太阳明亮热烈,我们各自打一把伞,一前一后地走向更远的荒坡。荒坡寂静,偶尔有鸟声像汗珠一样坠落,饱满沉重,“吧嗒”一声,瞬间消失在冒热气的地里头。大黑伞的外头,是比伞的阴影更沉郁的青草和灌木的气息。

她自顾自地走在我前头。

这个有点年纪的女人,只顾着沉默严肃走路的女人,在太阳底下,穿着一件同样沉默严肃的黑色衣服。

我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这个我叫做“姑妈”的女人。

我刚从城里来,她家的凳子我还没来得及坐热,就被她带着赶往荒坡,在这个荒坡的深处,有个叫“水源山”的小村落,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大伯父,此时正在那里等我们。

我们上路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当我们走上荒坡,太阳正好一步不离地顶在我们头上。

我刚从城里来,我刚失去父亲,父亲正当壮年。

这是我失去父亲后第一次看她,她长着一张跟父亲极其相似的脸。

我们沿着山路行走,我有好几年没走过山路,走得生疏而小心翼翼。山路穿越荒坡,顺着山脊的走向,时上时下,一侧是低矮的杉树丛,另一侧,是长势旺盛的玉米地,每一棵玉米都鼓着一个小肚子,像怀揣着一个小秘密,它们也顺着山脊的走向,时高时低。

午后的荒坡,只有我和她俩个人,我想和她说说话,但她在大黑伞下面,低着头专心走路,走着走着就离我远了。

在荒坡的转角处,长着两棵苦楝树,我在树下面的阴凉处停了下来。

走在前方的她也停了下来。

坡上的天空蓝得透亮,大朵大朵的白云,随意堆在一边。没有风的时候,它们一动不动。一个人离去,甚至千万人离去,也不会影响到它们。

我在树荫下坐了许久,顶着大黑伞的她,在太阳下面,站了许久。

在爬上荒坡之前,我们沿着公路走了一阵。不知什么原因,我们没有等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农用拖拉机,我们在镇上的农技站门口碰到他,他是她的一个熟人,他一面打招呼,一面好奇地打量我,说几年不见,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长高了,我却对他毫无印象。他热心地要我们在路上等他,他待会会来追上我们,用他的拖拉机捎上我们一段路,好省去到水源山报信的漫长时间。

一直到走出荒坡,我们仍然没有等到这个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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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堤行     

午后,一行人长堤行走,沿途尽是洋槐,在开一年中最好的花,入目尽是漠漠白白。风轻轻一掠,槐花漩涡一般卷来香雪,让人生发惆怅。古有俳句:岁月为百代之过客,逝去之年亦为旅人,日日生活皆为行旅。我未能解个中深意,一味贪恋人间好物,譬如暮春栀子、初夏桔梗,三秋丹桂,触目所及,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时节正值三月,堤上滩头,春事浪漫到难管难收,汪洋成河。随行的人,放慢脚步,耐心告诉我,哪些是蒲公英,哪些是马齿苋,哪些又是艾蒿。她不知道我从乡里出来,小时也曾见过,只是岁月迢迢,中间隔着无数山头,已经忘了去处。她说着来了兴致,一步步下到河滩,我亦步步紧趋,落下一个个泥印,一时仿佛回到儿时,眼前清明,诸事皆好。

前一夜下过一场雨,天空露出澄澈的底子。途中遇到一大丛灌木,占据半面河堤,枝条披披拂拂,重重叠叠堆满白色的花,让人惊艳,它却沉默着,不自知的样子,一派浑然。低头细嗅,半开的花蕊里藏着昨夜的雨水,把原本奔放的香味稍微压了一压,于是有了小家碧玉的温润和端庄,原来荼蘼花开,是这样——但随即,被同行的人纠正,这不是荼蘼,是蔷薇。今日回想,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一日遇到的花,是荼蘼,不是蔷薇。

小时亦有一个场景,至今忘不掉。月光盈窗,不经意来到户外,随着门“吱呀——”一声,栖息在树上的一只夜鸟醒了,窸窸窣窣、咕咕唧唧。树下,恰是清辉满地,一个人寂寞地站在院里,透过树隙望月,有一份深深的悸动——于懵懂的童年,不晓得那种悸动到底何来?到得当下,算明白些,那分明是灵魂的颤栗吧——人在天然的美面前,是浑沌无力的,无以回应,唯有悸动。

归来暮霭如醉,清风拂面,忍不住奔跑起来,长堤行的欢欣和愉悦,只有风知道,树知道,沿途的花花草草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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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        行

在山里听见鸟鸣,那啼声是我熟悉的,却不知名。这个季节最多这样的鸟声。故乡的窗下听过,远方的原野听过。喉啭水音,滴沥沥——莺声溜得圆。然而仰望四顾,却不见鸟在哪里。雨忽来忽止,云气从深山之中起来。在旅舍的阁楼看这座山,以为这云气是山里的炊烟。走到其中才知道,是真真切切的云山。

同行有一个老人,蔼然可亲。 他一路都在赞美,赞美山风的凉润,古木的高拔,雨后阳光的清澈,鸟鸣的宛转。 途中遇见一小石潭,水清见底,竹管接引山泉淙淙而下。他说水一定很甜,俯身便掬水来饮,我也随他,阳光自林间倾泻,落在两人身上,仿佛有重量。

山里人对远来的旅人有一种普遍的善意,一位阿婆见我穿裙,半怜半笑道,登山不可作如此装束,山路崎岖,恐行动不便。又说山中树木丰茂,多虫蚁,反反复复叮嘱我下次要穿长衣长裤。后来在岔路口,向一户山里人家问路,花架下闲憩的老人很热情,起身告诉我们右转有条近道,边上有一条山溪,溯流而上即可,他不厌其烦地指点,甚而不顾推辞,执意领我们上路。

行至中途,不知从何处飘来花香,山谷弥漫的云气渐渐散去,晴空之上的白云在人身上留下阴影,风在树梢间荡起涟漪,发出声响——每时每刻的风都不一样,停步驻足,侧耳倾听的彼时,也不一样。

时值暮春,山中树木,绿得层次分明,当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仰头看树,绿意简直如水一滴一滴往下淌,让人有身在溪畔的闲适。一行人站在树下,不想说话,只想找对一个节律,跟上树的呼吸——与它同声共气。此时,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让灵魂有了片刻的欢欣和轻盈。

夜宿山中禅院,拜见师父。师父面目平常,是个年过五旬的善谈长者。他常年在山中居住,过最简单的生活,也耕种一些瓜果蔬菜,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与农民相类,却又相殊,他持戒律,在修行。他说,戒律就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戒律使修行成为可能,如果对自己不作要求,修行就会一无所获。

那个夜晚,默默走在树下,终于懂得些王维,懂得终南山,所有的鸟都睡了,我望着远方隐约一线黛青,犹如一对同好再次晤面,除了泯然于心,到底还是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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