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吹起来，我就会变得温柔，目光变得清澈，对键盘的敲打也变成了轻抚，生怕声音大一些，写出来的文字就走不到你的心里，吹不起你心湖的涟漪。
雨一下来的时候，我就会变得迷离，做什么事情都是浪费，就着风看雨，是我此时唯一的小确幸。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雨落在田野，屋顶升起炊烟。爸妈说着话，我发着呆，多年以后在异乡的某个傍晚，我会突然想起这个雨天。
人的一辈子也许就是一瞬，一瞬也许就是一瞬间。仿佛是雨后做了一个梦，梦醒来的时候，看到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到电视里正在放着《新白娘子传奇》，看到炉子里的水烧开了，看到奶奶还在火坑屋的角落打着瞌睡，看着爷爷一边看书一边抽着叶子烟，烟斗时明时暗。五六岁的我还是一样，爬到爷爷的身上去揪他的胡子。
仿佛爷爷奶奶还在，那把铜炊壶还在，爷爷的渔网和烟斗还在。仿佛只是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在梦里长大，远行，经历波谲云诡，经历世事无常，老来意识到人生如白云苍狗，死去之时方是梦醒，醒来一切照旧，时光仿佛停留在那一瞬。
我翻捡着他们留下来的物事，烟斗，族谱，上学读过的书，写过的信。他们都曾如此鲜活地存在，这些都是他们曾经的在场证明。等到有一天，我垂垂老去，我离开这个世界，会有我的后代翻开我的简书，看到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吗？
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出这个雨夜的意境。它让我带着尘世的温暖，去走完人生的旅途，最终回到原地。
我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出去寄学，从此离开父母庇护，在一个陌生的村庄，寄读在一个陌生的人家，在一个陌生的学校，独自面对一群完全陌生的同学。之后我又从山这边的村子，转学到山那一边的村子。老家山大，只是隔一条峡谷，方言都不一样，我刚为了不被嘲笑，学会了峡谷这边的方言，又不得不去学峡谷那边村子的方言。之后上了初中，寄读在学校，每次回家，就如同盛大的节日。
长大后我知道，我上学的这条崎岖小路，不只是我走过，我父母出去读书，我外公出去读书，我太公出去卖酒，走的都是这条山路。几代人的脚印，重叠在一起。每一代人都从这里出发，一代人比一代人走得远，我应该算是走得最远的，甚至带着父母走出了国门。我的上一辈，上上一辈，最终都回到了原点，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会不会选择叶落归根，而我的后代，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从我这代人开始，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一辈人的生活方式，我们曾经是参与者和见证者：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半耕半读的乡村教育、鼓盆而歌的道教文化，都在离我们远去。我的一只脚在古老的文化印记里，一只脚已经迈进四通八达的都市网络。我的一只手拿着族谱、算盘、烟斗和渔网，我的另一只手握着鼠标，要把这篇文章发到网络，让很多根本不了解我们土家族的人，对土家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如果我们不记录，我们的后代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个民族曾经有什么。我们无法相信，原来我们这个民族，是真的会赤着脚在陡峭的山上飞奔，呼啸着赶仗围猎，我们真的会在嫁女儿的时候哭（土家有哭嫁的风俗），我们也真的会在老人“过”（喜丧）的时候载歌载舞。就好像《山海经》里的动物也许真的曾经存在过，只不过年代久远，只剩下文字，它们就成为了不可考证、虚无缥缈的传说。
我曾经就着父母的只言片语想象，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我的祖先们，是怎么在这条河里玩耍长大，又是怎么慢慢变老，最终住进了一个土馒头，而有些土馒头都已经湮没。我们都在拼命地向前奔跑，却忘了停下来往后看看，我们是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我们？只有搞清楚了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才能想清楚我们到哪里去。只有如此，我心安处，即是吾乡，我们走到哪里都底气十足，因为我们是有根的人，我们是有魂的人。
我的老乡屈原曾写过《招魂》，歌词正是模仿我们当地民间的招魂习俗，可见屈原这个贵族，反而在这个下里巴人的老家深受滋养。小的时候在葬礼上听过道士在棺材前边唱边跳，唱腔高亢悲凉，唱词含混，充满一种奇异的熟悉感，隐约感觉他们应该流传久远，听后五内杂陈，悲喜莫名，可惜在我们这代人，道士就越来越少见了。
我曾经试图听清道士的唱词，确实是有“招魂”这个环节，其表达的意思跟屈原的招魂一样，是“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总之西方不可去东方不可取南方不可去北方不可去，我们的家乡什么都有，山好水好，“魂兮归来！何远为些。”亡者的魂灵啊！赶紧回到家乡来吧。
在老家我曾经跟很多老人攀谈，他们很多对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地区的文化如数家珍：湖广填四川是怎么回事，田家土司如何管辖土家底盘，改土归流（改土司制为流官制）是如何实行的，沿茶马古道贩茶贩盐是如何艰险。听着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我的眼前展开的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绵延千里的武陵山中，巴蜀山民如何乐天知命，他们吃了一辈子的苦，却依旧能苦中作乐，哪怕是在死亡面前，也能如庄子一般，笑对生死，鼓盆而歌：
天上日月万年梭，
地上烟云转眼过。
人走天地一场空，
盖棺定论任评说。
这辈子吃了几多苦，
下辈子还有几多乐。
来来去去都是一场梦，
生生死死都是一首歌。
阎王叫他三更走，
还要笑唱五更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