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篇个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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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网友在我长期关注的大V微博评论里讨论“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不是绝对无私”的问题，我觉得这个话题确实有广泛的社会价值，有必要专门拿出来认真讨论一下。

25岁以前，我确实相信父母对子女的爱确定无疑是无私的，因为我接触到的几乎所有教育都是这么说的。如今到了自己也可以为人父母的年纪，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内心可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或者我就干脆点直说了吧：现在的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讨论一个概念之前首先要明确它的定义。“无私”按照字面意思，就是“没有私心”，与之相对的反义词是“自私”。在“爱孩子”这件事情上，我扪心自问，自己真的能做到时时刻刻都“毫无私心”吗？老实说，我对自己和人性并不敢抱有如此巨大的信心，我甚至相当怀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可以令我完全不计私心的事情存在。

不信我们可以先试着检视一下一个成年人主动选择生育孩子的理由。出于生物繁殖的本能；出于对血脉、文化、财富传承的渴望；出于骨子里对于死亡的恐惧；出于对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的渴望；出于对成为社会异类的恐惧和随大流的习惯；出于对小孩真心实意的喜欢；出于对意外事件的不可把控……

在我能想到的“想做父母”的所有理由中，几乎都无法避免“私心”的存在。以上所有可能性的背后都隐含着一个相同的主语——“我”，即：“我”选择生孩子是为了满足“我”内心的某种或明显或隐藏的心理需求。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我作为父母，觉得人间是个好玩的游乐场，我这一趟玩得很开心很满足，因此我希望你也能来逛一逛。于是在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之下，我们自作主张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只有这种想法是换位思考，是真正站在孩子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没有（或至少削弱了）上述其他理由背后那个大大的“我”。

当然父母的这种好心最终仍然可能办了坏事，因为孩子最终未必能如父母所愿地获得一个他（她）眼中开心满足的人生，但这份初心最起码是好的。

连生育孩子这第一步都充满了私心，你跟我说父母对孩子的爱都是无私的？

更进一步，我认为的“无私”起码还要包含一条重要的原则：没有期待。也就是说，我对我的孩子没有任何主观上的期待。不管孩子最终成长为什么样子我都接受，不管他（她）最终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我都赞同，只要不违反法律和道德的基本底线。冒昧地试问一下各位已经做了父母或将来要做父母的人，仅这一点现实中有几个人能做到？

真实情况往往是，从孩子出生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对他（她）寄予了无穷无尽的期望。我期望他（她）既聪明又漂亮，智商情商逆商都高，德智体美劳都好；我期望他（她）能上令我满意的学校，选择令我满意的兴趣班，考入令我满意的城市和大学；毕业后选择令我满意的工作，接着挑选令我满意的结婚对象；最终实现令我满意的人生规划，一步步活成令我满意的“别人家孩子”的样子……

一旦孩子偏离了父母的期望，我们就以“我这是为你好”“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等各种名义来亲情绑架和道德绑架他（她）。前几天的网络新闻里不是刚出过“女子被父母强制考公5年患精神分裂”的网络热搜吗？虽然这只是特例，但目之所及，因为两代人不同的价值观而导致的各种比如“逼婚”“逼生”等家庭矛盾，线上线下我们平常见得还少吗？

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包括但不限于：养儿防老、光宗耀祖、满足天伦之乐、按照父母的期待成长生活……一旦孩子没有满足这种期待，父母就有遏制不住的想要把他（她）的人生重新“扳回正轨”的冲动。明明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控制欲，却硬要把它包装成是对孩子无私的爱，这一招亲情和道德的双重PUA，这些父母们向来都玩得挺溜。

就这，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给出的父爱母爱是完全无私的？

我知道凡事都有例外，总有一些开明理智的父母并不属于这个范围（我希望这种父母越多越好），但我说的是当今社会的普遍现象——当然我并不否认我眼里的普遍现实仍有可能是以偏概全。

另一方面，我还认为“完全无私的爱”这事本身就相当恐怖，无论是在亲子关系还是别的任何关系里。因为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只有先懂得了爱自己，才有可能推己及人的爱别人，这才是正常的人性，否则他很容易以“无私”的名义干着感情上控制和绑架的事实。先彻底放弃自我，然后在为对方尽力付出之后，内心再期待着对方大致相等的回报。这种心理如果得不到满足，就很容易陷入心有不甘的泥潭。

体现在亲子关系里，就是父母为了孩子主动放弃自己的全部人生，进而把孩子变成相对静止的恒星，自己则变成永远围绕恒星旋转的行星。我只因你而存在，你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和终极目的，所以你必须同时背负我们两个人的人生，以此作为对我的回报。然后就在内心无限拔高对于孩子的要求和期待，即使他（她）根本无力承担。

“我都已经为你放弃了一切，你怎么可以不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来回报我）？你怎么敢不听我的意见？”成长过程中看过许多类似“亲子弑母”的人伦悲剧，原因大多都出于孩子想要逃离母亲无所不在的控制。比如2016年震惊全国的“北大学霸吴谢宇弑母案”，就是这种悲剧最好的体现。

其实如果设身处地地站在子女的立场，他们也很为难：你都为我无私地付出一切了，我该何以为报？拿命吗？可生命不也是你给我的？这种拿命也还不清的如山如海的“恩情”，真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写到这里，我好像忽然有点理解神话中的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惨烈决绝了。

我不相信哪个正常人能在背负如此沉重的亲情压力之下，还可以过得轻松愉快。这可能也是今天有那么多由家庭关系引发心理问题的受害者的原因之一吧。

必须声明，我并不是否认父母对于子女这种天然而浓烈的亲子之爱，我只是怀疑这种爱是否真如传说的那般“无私”。在我看来，即便它达不到“无私”的程度，其实也并非坏事，“有私”的爱同样很了不起，同样值得赞美，因为它更符合人性。正因为“有私”是人性，所以偶尔遇到超越人性的“无私”之爱，它才更值得被铭记被歌颂。

作为子女，我特别不希望父母给我的是100%无私的爱；作为未来的父母，我很可能也给不了孩子100%无私的父爱。因为我想让我的孩子从小就知道，父母的爱并不构成他（她）整个世界的全部，并且他（她）不该也不会是父母的整个世界。除了家人之爱，我们各自的世界里都应该包含其它更广泛的内容。这才是我理解中正常的亲子关系。

但愿真到了那一天我们都能说到做到。

《如是我闻》

你的孩子，

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

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边，

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

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

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

属于你做梦也无法达到的明天。

你要向他们学习，

而不是使他们像你，

因为生命不会后退，

也不会为昨日流连。

你是弓，

儿女是从你发射而出活生生的箭。

弓箭手望着永恒之路上的箭靶，

他会施全力将你拉开，

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欣喜地在弓箭手中屈曲吧！

因为他爱飞翔的箭，

也爱稳定的弓。

——纪伯伦《论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