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再转了。
雨滴打在厚重的雪上,就是一个模糊的道德神灵在对他无可奈何的过失表示哀伤。下起雪来了,鹅毛片的雪,有一下没一下地舐着世界。
“老乌,快来,锣起,你得转了。”声音这时像催命符一样地催着他赶快死去。
四下一时安静下来。
没多久,戏台上就有了动静。
“啊咿嗳。”花旦清云细流般的流转声便在台下一群拍手叫好的老老少少的注视下缓缓开唱。
老乌?自然在戏台底下一个小角落里安静地转着。围在他身边的,是一些拿着泡沫棉花糖的豆丁儿,吧嗒吧嗒地吃着,时不时把沾在手上的口水和着棉花糖抹在老乌身上那件掉色的戏服上。戏服上的图样掉线的掉线,破洞的破洞,若不是有红丹顶鹤在胸前盘绕,是断不能看出戏服的。老乌称不上什么行当,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让人看笑话逗乐的小丑,同样脸上都是厚重的浓妆,穿着奇怪的衣服,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小丑起码还会得到一些人起码的礼貌与尊重,起码小孩儿不会往小丑身上抹口水擤鼻涕。老乌,呵呵,怕是从来都不曾知道过有这么一个东西吧。
“老乌头,大怪物,顶个大疤疤,在唱戏。哈哈。”那些小不点又在一旁指着老乌疯狂肆意地嘲笑着。老乌还在转着,戏服腰侧上挂着一个小铜铃,叮铃叮铃地响着,与戏台上那般儿女情长你忧我怨完全不是一个样儿。 老乌,与他年龄不符的花白的头发,兴许是转多了的佝偻的背,可最让人不舒服的,便是他左脸上那块巴掌大的胎记,黑就算了,依稀见到密密分布的斑点,着实就像是一个发了霉的芝麻饼。戏班里的人背后都叫他老怪物,老乌心里是清楚的,村里的人有时看见他也会光明正大地侧身踢他一脚,然后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他能做什么吗?反抗,跟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这可不行,这是他仅能呆的地方,离开了这里,他就只能走上死的不归路了。
当时,张班主把他从山上那个老坟旁捡回来时,注定了他的命就只能留在戏班里了。张班主,或许是世界上唯一真心对老乌的人了,会给他饭吃,教他唱戏,许他当丑角,还说要给他去找个媳妇儿呢。这媳妇儿,没娶上,张班主倒先走了,去到那阎王爷报道唱大戏去了。这一走,丑角没了,老乌便生死无人理,戏班里的人都挑着时间吃饭,等他回来时,他们却早已美美地吃上一顿,留下残羹冷炙,一堆油渍和碗筷摆在那里等他收拾。 除了受人冷落欺负,老乌一天最重要的也是唯一他所能干的,就是在戏台开锣到闭鼓这段时间里,在戏台下面一直转圈转个不停,就像一个上了弦的陀螺一样,停也停不下来。老乌呢,就像是一个没有血肉的皮影人一样毫无动感,毫无生命力,看着的,也只是一些目不识丁,听不懂大戏的屁孩儿而已。
就一直这样转了有十几年之久,直到水生的出现,就像平稳生活中的涟漪,震波虽小而细碎,却能绵延整片湖水。
池塘上到处氤氲着春天的气息,鱼儿在水里悠然地摆尾,虾儿徐徐地吐着气泡,树叶的沙沙声送来一缕缕清风,他却在风中嗅到了一股恶臭。“老乌头,大怪物,顶个大疤疤,在唱戏。”熟悉又厌恶的声音再一次从老乌的身后刺来。
老乌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的落寞,不露声色地转为平静,只是看远方那座镶着落霞的青山,恍若有那么一丝初冬的味道,他最喜欢冬天了。冬天,戏班最忙的季节,他可以像陀螺一样没有思想地度过每一天。 那些小孩叫的更欢了,只有在老乌身上,他们能找得到一丝畸形的大人成熟感,他们眼中只有大人才能做的奚落,肆无忌惮的嘲笑,这些都一一在老乌身上得到了实现。老乌没有转身,他知道,一旦转身,又会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村子里的人,总是想尽办法赶他走,他还记得第一次小孩们这样奚落他时,冲到喉咙眼的怒气使他转过身子,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雄峰似的眉毛发颤似的耸起,那块胎记在脸极具的扭曲之下显得更加骇人了。这下,就像是一把火点燃了整个麦田一样,村里的人都拿着竹棍冲出来赶他,打他,打他的背,他的腰,身上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无不触及,除了.........除了那块骇人的胎记。原因是那些小孩被他那无意的胎记吓着了,原本吓一吓,拿颗糖哄一哄也就过去了,可那些拿着棍子的大人们平时就看他不顺眼,正好借了这个机会狠狠地解了他们的气。 幸好当时张班主还在世,死死地挡在老乌面前,张班主唱了几十年的大戏,人们不免要尊重他几分,见到张班主如此护着老乌,其他人也不敢再轻易下手了。从此便立下规矩,除了唱戏上妆后,只要下了妆,那块骇人的胎记一出现,老乌便不得让孩子们看到他那块污秽东西。老乌便只得天天对着阔得望不着对岸的池塘,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
池塘边的鸟又飞走了好几只,怕是天黑也该回巢了吧。闹腾之后总会安静的,豆丁们都走了,老乌转身准备回去。
“嘿嘿。”老乌只见圆头圆脑的小男孩正在呆呆地看着他,那小孩流着两串鼻涕,咻的掉到地上,画出一条弧线。 “哎哟,瞧你。”老乌不禁笑出了声,眉毛也平缓了许多,那块胎记在夕阳的照射下顿时也不那么的骇人了,整张脸都沉浸在夕照里,若影若现。
蓦地,老乌的头一转,身子因急速转头来不及跟上而稍显摇晃,老乌顿时无措。他心想着自己本不应该转过去的,本不应该的呀。这会吓到他的。
“嘿嘿,老乌,转过来吧,我不怕,你的疤疤很炫哦,我也要跟你一样的疤疤。”那小男孩笑着说,声音中满是春日的温暖。 老乌愣住了,呆在原地,始终保持着头与身子不在同一个转向的怪异姿势,他有些惊喜,更多的是错愕。
“我,可以转过来吗?”老乌第一次听到这么小心翼翼的声音,第一次听到他自己这样有些跳跃地讲话,言语间带着一丝欢喜和激动。
“当然,我是男子汉,我不怕的,再说老乌你没那么可怕。我看到你转了,你很厉害哩。都不会晕不用停。”小男孩极力地证明自己的话,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脯,发出砰砰的声音,还使劲扭动自己的身子。看得出,小男孩有点紧张。
老乌慢慢地转过头,看到那个小男孩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在肚脐眼前那双急躁不安的小手,老乌笑了。满脸的皱纹像极了秋日里砰然绽放的菊花,全部挂在了脸上。
“我没见过你,你是这个村的吗?”老乌轻声地问,言语中带着一丝的雀跃与颤抖。
“不是,我是来这里做客的,我外婆家在这里,我知道你哦,你昨晚转得很好,我没见过有人能像你那么厉害的。”说着那个小男孩还比了一个大拇指给老乌。
“哪有,这些都是摆不上台面的东西,不算厉害,不算厉害。”老乌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心里却有一丝的得意。脸上的胎记在夕阳的照射下失去了轮廓。
“你能教我怎么转得又久又稳吗?我好想回去时给我的同桌看看,她老是说我没用,什么也不会。她就是个麻烦精,坏女人。”小男孩有些气急,嘴巴翘得高高的,急得直跺脚。
“不可以说脏话的,坏女人,麻烦精这些可说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说脏话的是要被阎王爷割舌头的。”老乌还故意吐了一下舌头,做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悻悻然地恢复了常态。
“我知道,可是外婆家的人经常这么说的,我也不自觉就这样了,呵呵。”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侧着脸,太阳隐在山的那一边,天上出现了点点疏星。
“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你是从城里来的吧?城市应该很大很漂亮吧?听别人是这么说的,别人都喜欢往那边跑。”老乌咧着嘴,眼睛里迸发出一丝丝的闪烁,宛如夏夜里的点点星光。
“嗯,是很大,不过我觉得没这里漂亮,也没这里好玩,这里有高高的蓝天,有棉花云,还有爱骗人的小鱼,它们老是喜欢骗我,然后把我的鱼饵全部吃掉。”小男孩一想到鱼饵被鱼儿白白吃掉,就有些生气,嘴巴鼓鼓的。
“这里的鱼是挺会骗人的,但总比没有的好,不是吗? 我不可怕吧?”老乌低下眼,不敢看小男孩。
“不可怕啊,你就像奥特曼,知道吗?一个超人,他可以打妖怪呢,胸口还会发光,那些村里的小孩没见识,他们不知道奥特曼有多厉害?你看,你胸口不也在亮着光吗?”小男孩走近老乌,用手指了指老乌的胸口,指尖触及老乌,老乌低头一看,原来是夕照,胸口金黄了一片,以前倒不觉得这夕阳有多美,不过是勾念情思的东西罢了。今天,这夕照倒助我成了那什么超人了。
“嗯嗯。”老乌的眼睛不知是被夕阳刺痛了眼,还是怎么的,眯成了一条缝。
“我跟你说哦,你转时真的很好看,就像雨伞一样,雨天的雨伞,簌簌地飞出一串雨滴。”小男孩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地讲着,老乌兴许很久都没有与人说话的缘故,他只是时不时点头回应着。
黑夜渐渐吞噬了老乌脸上骇人的东西,周边萦绕着幸福温馨的气氛。老乌知道那个小男孩叫水生,是从城里来的孩子,夏日玫瑰的香气,清晨的第一滴露珠,还有微风里的一声口哨,大概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孩子。
白天闭鼓的时候,老乌会在池塘边一丛芦苇边等候水生,水生有时会带来满满当当的鱼饵,让老乌惩处那些会骗人鱼饵的鱼,老乌每次都能趁鱼咬钩时挥杆而起,水生总是能挑着一桶活蹦乱跳的鱼乘着彩霞高兴回家去。
夜晚闭鼓的时候,老乌会两手搭在石墙上,有时水生会偷溜出来,跑到老乌后面狠狠地吓上老乌,也许只有水生知道,老乌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很不经吓。他们俩会倚在石墙上看星星,说到星光时他俩同时望天,天上有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夜晚正开始,占领地面的一切,连同他俩都浸没在夜色的朦胧中。
当然,老乌有时也会转上几圈,向水生炫耀他那怎么转都不会晕的独门绝技,每次水生都会拍手叫好。水生在戏台开台的时候,会远远地看着老乌在戏台底下转圈,他觉得老乌转的可有节奏了,忽停忽慢,有时如急速的涌流,有时如平缓的小溪,有时低旋婉转,有时一气呵成了。老乌,他以前索性将情感的半径缩如毛衣针般短小,认为相应的痛苦也会有限,而水生,将他的情感如决堤般释出,他现在只觉得有个人说话,有个人惦念,真好。
盛夏的雨珠们顶叠着罗汉,倒栽葱地撞向深处,被风扯出透明的旗帜,在飞翔中欢快地撒欢。老乌在戏台上收拾着戏服,看着台下一个个水坑,嘟喃着:“雨这般好,真好。雨这么大,水生怕是躲在被窝里睡大觉吧,应该不会出来的吧。’’
“嘿,老乌,手脚麻利点,这晚上等着用呢,我们不象你,一件破戏服就能搞定,转上他个十万八万圈。”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从刷拉拉的雨声中刺开,直击老乌的耳朵。
“这么大的雨,水生不会出来的,不是吗?”老乌自言自语道。 可是,水生正踢踏着天蓝色的雨鞋,撑着一把大雨伞,倚在池塘边的石墙上,吧嗒吧嗒的数着从雨沿掉落下来的水珠。水生在石墙边等着老乌,等着老乌带着他去抓鱼呢,他连鱼饵都带来了,桶里满是鱼饵,嘻嘻,这还是从外婆家的灶台底下偷来的,外婆不知道他偷溜出来呢,他想想就兴奋,等他拎着一桶鱼回去,外婆肯定不会骂他的。
水生越想越兴奋,感觉这雨下得越发的欢了。 “老乌怎么还不来啊,真是,他不来我自己去,哼,这么不讲信用。”水生看着遍地的水,大大小小的石子浸在水里,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水开始从他的脚上漫过来,慢慢地爬上了他的雨靴,爬上了他的脚。
“这他妈的什么鬼天气,这戏没法开了,老乌,你手脚灵利点,别在那里慢吞吞的,小心这大水冲走了这戏台。”那圆肚子又出来了,这次手中多了一杯热茶,茶水流进嘴里,吧嗒吧嗒的仍像猪吃食一样。
“这天气,真的很不让人快活啊。这雨继续下的话,怕是池塘里的水涨上来,越过石墙,把旁边的土地公都给冲掉。也没个人去看看,怪不吉利的。”那圆肚子扔下这句话,迈开两只肥硕的大脚,走了。 这句话如同玻璃破碎般砰地一声砸在老乌的心上,老乌急忙扔下手中的戏服,也顾不上撑雨伞,一头扎进了雨海中。一到石墙边,水已经快到大腿了,老乌急切的寻找着水生的身影,可是水上浮着的,水中游着的,哪里有人的影子。老乌顿时松了一口气,兴许水生真的没来呢?
雨四下停了,水也退了,池塘里的水绿的发黑,滑腻腻的。地上的水也退了,只留下一层厚厚的淤泥。老乌回到戏台上,病了三天,昏过去没有醒过。戏班里的人都以为老乌应该活不久了,正在思量着怎么处置老乌的身后事。 “况且村里发生了一件不吉利的事,正好凑巧一起办了呗。”不知哪个没良心的打趣道。
老乌在梦中跌跌撞撞,进入了深不溜秋的洞里找不到亮光,只梦见自己什么话也没说,呆呆地张着眼,看着桌子上一对正在燃烧的红蜡烛。有一支蜡烛,蜡碗子豁了一个口儿,里面的蜡油正漉漉地往下流。蜡油一流到蜡台上,就凝固住了。老乌拐起一只胳膊,用乌黑的袖子在眼上搌了搌。蓦地,老乌醒了,醒来张口就问;“水生呢?水生回来了吗?”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很纳闷,哪里来的水生,我还雨声呢?看到老乌还这般的精神,其他人的脸色显然不好看了,这时,有人说了一句:“老乌,别说你丑你命还真大啊,那么大的雨你倒没事,倒是从城里来的小孩无缘无故跌到池子里给淹死了,你说这老天爷奇怪的很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老乌睁大了眼,从床板上跳起来,两手使劲揪住那个人的衣领,说;“城里来的孩子怎么啦,怎么啦?”老乌发狂一样的嘶叫着。
“死了,被淹死的。”那个人不禁后退了几步,眼睛里满是恐惧,老乌脸上的胎记从来没有现在那么可怖,那么扭曲。
“死了。”
老乌急忙冲出去,村里的祠堂早已搭起了灵堂,凉风拂拂的吹动老乌斑白的短发,盛夏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但他似乎脸色越加变得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其实早已看不到什么灵堂花圈了,只见在灵堂里依稀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看到水生的外婆气绝般的哭泣,老乌心中已了然了一切,前来吊唁的人都说这娃可怜,等到水退了,才见他那水蓝色的雨靴丝丝然地飘在池面上,这才叫人下去打捞。打捞起来的尸身早已没有了温度。老乌呆愣愣地站在墙角,站了许久,直到有人前来驱赶他这个看起来不吉利的人,不,也许他本来就是不吉利之人。这时老乌就像受潮的糖塔一般,霎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地旋转了觉得涣散了的身躯,惘惘地走向了池塘。
站在石墙边,看着池上的开的正灿烂的荷花,他笑了,慢慢地那笑碎了,凉了,最后成了冷冷的冰碴子。他的泪珠又瘦又小,一点儿都不如那天的雨珠那般饱满,像是过了挂果期的树结出的果子。他的泪珠一点儿都不透明,不晶莹,好像水分不够,有些浑浊。他恍若看见那雨天的夜晚,稀稀落落散了几颗星,天边有一弯瘦瘦的月亮,村里还有几盏灯亮着,幽幽的,很瞌睡的样子。
又过了一个夏天,池塘里的荷花在秋阳里焕发着最后的绿色,但那些触抚过它们的视线,已然被土壤掩埋。泥土中的视线,一定还残留着丝丝绿色吧。
秋去冬来。
午夜的寒气和冷风,在冬枝的紧裹着的苞芽和茎皮之间悲鸣,成了苦苦责问的公式。
他,真的不想再转了。
“老乌,快来,锣起,你得转了。”声音像催命符一样地催着他赶快死去。
四下一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