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原发于《西部》2026第1期,原发ID:周一,文责自负。)

一
一场夜雨过后,山头的太阳从云层里挤出几束光柱,像是天上伸下来的天梯,落在氤氲笼罩连绵起伏的大别山上。盘山小路上,一辆四轮车正冒着黑烟吃力爬行,车头那台十二匹柴油机哒哒哒的吼声像是一边燃放一边喘息的鞭炮,在山谷里沉闷回响。车子在碎石路上颠簸着,不得不左右拐着方向,躲避那些积着水的鸡窝坑。拖车里挤着十几个工人,卷着长短不一的裤腿上还带着稻田里的泥印。东倒西歪中,有人闭着眼似睡非睡。有人说,这点雨在稻田里没几天就吸干了,鬼老天爷咋不开开眼再多下一点,也可以省几斤抽水油钱。有人打趣道,你站田头多尿几泡不就够了?说话那两人在众人哄笑中扭打起来,拖车一晃,差点把他们甩了出去。旁边有人叫道,别折腾了,省点力气吧,今天可要搬完一座山呢。
孟磊双手紧抓着车厢,一直盯着山沟里那条向山下缓缓流淌的小溪,和它一样沉默着。这些天,他跟着这些乡亲们早出晚归,在山上的陈集水泥厂里打着零工,早已累散了架。他是这帮人里最年轻的,干力气活却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他的身上没有他们那些一块块鼓胀得像是铁疙瘩般的肌肉。他感觉心脏快要被四轮车晃出来了——今天是中考出分的日子。他干的这些苦力,就是想攒点读高中的学费。他要考大学,他要跳出农门。
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从头顶传来,又像是从地底下传来,感觉整个天地都在摇晃。一个山头应声塌下,如同突然倒下的一头巨兽。四处弥漫的灰屑还没完全散去,工头便扯着嗓门招呼着这帮工人向那堆碎石跑去。孟磊混在人群中,仿佛一台被操纵着的机器。抓稳,上肩,过肩,传递,早已在绷紧的肌肉里形成了一种僵化的记忆,他的动作已经和他们一样熟练。他搬起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就像搬着一块块凸凹不平而又沉重的命运碎片,只是今天,它们变成了一串串带有硅酸盐的方程式。
孟磊搬着石头一拐弯,便被一个黑影挡住了路。他抬起头,眨了眨挂在眼角的汗珠,看见他的父亲不知何时跑了上来,正喘着气像个黑煞一样站在跟前。父亲面无表情地告诉他,考了479分,离固高录取分数线差了一分。他一听,无意识地松开了正搬在手中的石块,从父亲手中连忙接过那张分数单。而那石块却重重地砸在脚上。接着,一股殷红从单薄的破球鞋里慢慢渗了出来,像石缝里突然冒出来了一朵花。他只盯了那行刺目的分数一眼,便双手用力狠狠地揉成一团,就像揉烂一张死刑判决书一样,然后甩手往石堆里扔了过去。看着父亲弓着背低头转身远去的背影,他知道复读已不可能。他无力地蹲了下来,木然地盯着脚上翻开的皮肉,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发疯般地从乱石堆里又翻出了那团纸,反复地看了几眼那醒目的分数,这才慢慢松开了紧捏着的手。分数单从手中坠落,被风裹着在乱石堆上越飞越远。那团对他不再有任何意义的废纸,终将在这座无名山谷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变成一团烂泥,风化,湮灭。草草包扎脚伤后,他半瘸半拐地又爬上了工地。
他已无路可走,他要搬完眼前这座晒得发烫的山。
远处输送带啃咬石块的轰鸣里,他听到了来自骨头里的哀鸣。头顶的太阳烤着他裸露的上身。两块鼓起的肩胛骨像是拉满的投石机,每块肌肉都在发出棉线崩断的嘶响。他的汗水裹着石灰粉,在脊背沟槽里凝成了一条白色的河流,正汩汩流淌。他能感觉到他的脉搏正在那条河流里跳动。借着山头爆破的间隙,他坐在滚烫的石头上,脱掉满是破洞的手套,用那双粗糙的手一遍遍搓揉着那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又酸又胀的大腿,也搓揉着自己的内心。山脚下的老宅院里,他的父亲和两个没读了几年书的哥哥正在用土坯垒着三间新房,大哥要结婚了。父亲骑在两米多高的墙上,从哥哥手中接过活好的泥浆,娴熟地将它们摊下,铺平,放上土坯砖,再眯上眼左右吊着墙线。汗水从他脸上吧嗒吧嗒滴落在土墙里,和泥浆砌在了一起。他看见自己曾经的梦想和那还没来得及呈现的余生正和那些土坯砖一样,一块块地被砌在那堵厚厚的墙里。他想,也许从此,这两条腿再也迈不出这座山谷。
工头见他坐了半晌也没起来,远远地吼道,小兔崽子在那磨啥洋工?活干不完就别想回家!他赶紧站了起来,咬着牙跑向那堆刚炸烂还冒着烟尘的碎石。
收工时,天已大黑。他拖着仿佛被抽成了真空的身子半瘸半拐地沿着山路往几公里外的家里走去。夏夜山谷里除了偶尔几声虫鸣,一点声响也没有,静得瘆人。黑夜在他四周弥漫成了一张触摸不到而又紧裹着自己的网。那条山路在夜幕下正泛着白光,像条巨大的蟒蛇向山下延伸。他感觉自己的腿变得一长一短,脚步也越来越慢。看不到路的尽头,他昏昏欲睡,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突然,眼前的山坡上冒出了几团火星,在细微山风里上蹿下跳了几下。他赶紧眨了眨眼,看得真真切切。一转眼,它们又消失在夜色里。鬼火,那是鬼火。他心底一阵哆嗦,脚下一绊便颓然摔倒在地。恐惧夹着疲惫,犹如一剂分量越来越足的催化剂,催化着他大脑神经元里的化学反应。他用手揉了揉摔痛的大腿,突然摸到了大腿外侧的一块旧伤疤,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个人——吴老师,一个固高的退休化学老师。
“你们还记得吴老师吗?”
我们几个老同学都点着头。
九十年代初的乡镇初中,根本没有化学课所需的基本实验器材,更别说有实验室了。退休后的吴老师,每天骑着破旧的二八大杠,背着一个实验箱,像个江湖郎中一样,上山下乡,游走在全县的乡镇初中,给我们义务讲解着化学实验。我也是那时在他的课上才第一次见到紫色的高锰酸钾,蓝色的氢氧化铜,白色的碳酸钙。下课时,好多人仍围着吴老师不愿走开。小孟趁着眼神不好的吴老师一不注意,偷偷地从煤油杯里捏了一块白磷放进裤兜里走出了教室。还没走到厕所,他的裤子便冒起了白烟……
那团磷火在他的颅骨里再次燃烧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一束能烧穿命运的火种正把他前方的路照得通亮。一个猝然而来的念头让他浑身一震,仿佛瞬间获得了能搬动整座山的无穷力量。他忘记了脚上的伤,一路跑了下去。回到家,他从已冷的灶锅里盛了一碗凉米饭,泡上热水,夹了几个咸蒜头,还没吃下去,心里便凉了一半——碗里的大米还是他前几天刚从外婆家借来的,家里的积蓄全都用在大哥的婚事上了。他不记得是如何吃完那碗饭的,他的脑子里满是刚才那段奔跑的山路,和那团在心头闪烁的磷火。恍惚中,那几个咸蒜头变成了大块的五花肉,他咽了咽口水。他沉默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最后对那几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出了心中的想法。说完,便低下头不停地抠着指甲缝里的石灰——他感觉自己刚刚做了一回贼。
那晚,一屋子的沉默。
第二天清早,他草草扒了几口饭,刚要出门去水泥厂,便被母亲一把拉了回来。她从门后拿出天未亮便抓好的两只没出笼的母鸡和攒了很久才攒满的一篮筐鸡蛋,递给了他。母亲苍老的眼中正透出一股不容否决的力量——他上个月见过那个眼神,在他父亲背着母亲拿了三个鸡蛋去换了一包大前门后。他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转身抹着眼泪往县城跑去。
当这个像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毛头小伙一瘸一拐地一手挎着篮筐一手拎着蛇皮袋冒失地出现在吴老师的门前时,着实把吴老师吓了一跳。小孟也一脸囧相,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是好。情急之下,他赶紧撸起裤子露出大腿上那块白磷自燃留下的伤疤,这才勾起了吴老师的回忆。吴老师深知一张固高的录取通知书对于眼前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没有留下任何礼物,答应试一试。
开学好几天后,他如愿以偿地被补录到了固高,和我坐在同一间教室。小孟说,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八。
多年后的2018年,农历七月十八,这个从大别山脚下走出来的农家孩子,乔迁新居,住进了东莞大道边上市中心区的高档住宅。要找回那天的热闹情景,得一个巨大的硬盘。
那天,我一进门,小孟,不,他们都叫他孟总,正围在众人中间,介绍着玄关处两个三十多公分高的貔貅:
“这可是缅甸水种做的。瞧这颜色通透不,绿得是不是像在冒油?”
他又拿起两只貔貅轻轻碰了一下,
“听听这声音,清脆得像不像小时候玩的铜铃铛?”
他的脚也没闲着,踢了踢放貔貅的半人多高的厚实底座,说:
“这是非洲鸡翅木,和那些沙发用料一样,包括门口的鞋柜,都是从刚果订的料一起做的……”
这是一套180平米南北通透的平层。从大理石墙壁,实木地板,到清一色红木家具,豪华电器……如数家珍的他,浑然不知腰上的H皮带扣早已松垮下来。
小孟的妻子,阿娟,一个来自湘西凤凰的朴实女人,带着十来岁的女儿,和两个嫂子正在宽大的开放式厨房里叮叮咣咣地忙着不停。阿娟剁腊猪腿的刀声震得吊灯都在摇晃。她们一起张罗了半天,准备了两大桌菜。从澳龙,青边鲍,沙鳖,到竹鼠,湘西腊肉,堆满了红木餐桌。见碗筷几乎都没地方放了,小孟说,房子买小了,下次再买个大点的。开席时,他搬出两箱珍藏多年价值不菲的酒,每人面前放了一瓶,说,喝不完的自行打包带走哈。小孟的豪气和陈年酱香瞬间溢满了整个客厅,众人纷纷举杯祝贺。一番豪饮后,有人酒后失言,说怎么不选别的楼层偏选这一层?小孟涨红着脸随口便说,只有你们南方人信这个,我不信。没有地狱,哪来的天堂?
他指了指远处夜空中正闪闪发光的旗峰山上的宝塔,说,这个小区建在龙脉之上,从这个楼层可以看见旗峰山的全景,有诸神保佑着呢。
小孟挺着啤酒肚,浑身像是充满了气的球。他带着中原人的豪爽,一边频频举杯,一边说今天喝的不是酒,是高兴。旗峰山宝塔的夜灯在他涨红的眼睛里烧成了两团火,接着又变成了两行泪水。
我是十五岁那年突然长大的。小孟端着酒杯边敬酒边说,知道读高中时下课后你们都去操场打篮球,我在干吗?若不是吴老师,我一辈子可能就在水泥厂搬石头了。他帮了忙却又不要报答,我就每天晚上去他家,帮他们两个老人家搞搞卫生,收拾下院子。说完,他又拉上老婆孩子一家人,挨个地敬酒。他的女儿比我女儿大一岁,小学毕业时便被东莞最好的私立学校尖子班录取为公费生。小姑娘说她的梦想是长大了当个法官。跟在后面的小儿子不问自答地抢着说,他要考最好的军校。
高中三年后,小孟还是没能挤过那座独木桥。我们从此各奔东西。
二
时间回溯到2005年。彼时,我在一家外资企业的采购部工作。一个商会的朋友打电话来,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年会。我说我一个打工的,又不是老板,也不交会费,去那干吗?朋友说,来吧,多认识些老乡也不是坏事。几番推辞,我不得不恭敬不如从命。
我走进那个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时,只见聚光灯下的主席台上,有着各种头衔的领导正激情澎湃地在台上轮流致辞,台下掌声一片。坐在旁边的朋友见我有点局促,便拉着我低声说,该吃吃,该喝喝,台上那些表演无非都是为了下一年的会费和投资画下的大饼。如果这些人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牛,老家的县城也不至于那么破旧。那条成功大道上也没见挂上他们的照片。他边说着边给我不停地夹菜。我坐在位子上,迎合着一张张陌生面孔的轮番敬酒,说着言不由衷却又不得不说的客套话。酒过几巡后,坐在我身边的人,个个也都成了趾高气扬执掌着庞大商业帝国的大咖。我自惭形秽,越发觉得我一个工厂打工者来错了地方。就在我即将想找个借口离去时,毕业后多年不见的小孟端着酒杯红着脸走了过来。
他抓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说:
“周哥,我早听说你在东莞大厂做高管。你上大学时我就来了广东,混了这么多年,没啥成就,肩膀头不一样高,一直也没敢去找你……”
我见他满嘴醉话,赶紧对他举起了酒杯。
几天后,我去了小孟的工厂。跟着导航的指引,沿着万江河堤,左拐右拐,进了小河村,再沿着两边密密麻麻芭蕉林的小河路走了一段,到了一个偏僻的破旧院子。院门上连个牌子都没有。正要敲门,小孟裹着沾满颜料的围裙从里面打开了生锈的铁门。墙角几只黄狗一见到我便一阵狂吠,小孟赶紧大声呵斥住了它们。院子里就一幢二层平房,平房对面是铁皮搭起的四五百平方的厂房。整个院子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化工味道。七八个工人穿着胶鞋勒着围裙正在一堆蓝色的塑胶桶旁边忙着灌装一些五颜六色不知名的液体。小孟把我领进了办公室,两个女文员正低头哒哒地敲着键盘,旁边的打印机吱吱地响着不停。
我们在一张不大的堆满了各种茶盒的茶台旁边相对而坐。小孟问我喝什么茶,我指着一盒信阳毛尖说,固始人就喝固始茶吧。他拿出两个玻璃杯,一人泡上了一杯。这时,一个文员拿着一份资料过来对小孟说:
“孟总,那家厂商又在催货款了,再不付清他们就不发货了,可公司账上……”
小孟打断了她的话,说晚点他会处理的。
1996年高考落榜后,我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了东莞东火车站。下车时我兜里只有十八块钱。我是从常平一路走到长安的。走到元岭时,天都黑了,到处是荒草和冒着鬼火的乱坟岗。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搭了一辆摩托车。还没走出元岭车就熄火了。那摩托仔让我下来推,结果他骑在上面一带离合连人带车都摔倒了。我那条唯一的新裤子膝盖上磨了一个大洞,腿弯子掉了好大一块皮。那司机扯着我领子要我赔钱,说倒车镜摔坏了。我不给钱他还用白话骂骂咧咧个不停。我只有十八块啊,那是我的命。我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棍一棍子就把他抡到地上哭爹喊娘去了。我不怕鬼,我怕活人,他们装起鬼来比鬼可怕多了。分不清方向,我看哪里有光亮就往哪里跑。我穿着底都磨烂的鞋,一直跑到了107国道才敢停下。在长安流浪了五天,我睡过桥洞,喝过塘水,翻过垃圾桶,被治安队骑着摩托车追着跑……直到通过一个老乡介绍进了一家手袋厂,才算喘了一口气。老板面试我时,连毕业证都没正眼瞄一眼,要我用一句话证明我读过书。我说我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一下子就把他逗乐了。他让我做了三个月的仓管后,就调我去做采购了。干了五年后,我和一家化料供应商的德国人和一家贸易公司的一个印度人就开了这家作坊工厂,倒卖些进口涂边剂之类的化料。
他的茶一口没喝,把十年的经历一股脑地说了一遍。
“生意好做吗?”
“好做!你虽然读过大学但化学不一定比我懂。这还得感谢吴老师。当年去他家打扫卫生时,他常给我补化学课。卖化料的都清楚,一半化料一半水。当浑浊是常态,清白本身就是一种罪。你不这样做,别人会说你搅乱市场。做这个不需要啥机器,原桶拆开,加水或溶剂稀释,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
“这样掺假的东西能用吗?”
“能啊,都这样干的。鬼佬的东西就是好,我们模仿不出来。即使稀释后也比国产的好。和同行比,我的化料纯度还算高的。实在不行就让工厂师傅多涂一遍,逢年过节塞点红包的事而已……”
那文员拿了份资料又走了过来,问小孟怎么发货。小孟看了一眼客户抬头,便说,这个客户是老乡,发蓝标货。
“我有个原则,如果是老乡,我保证真材实料,绝不掺假。”
“要不,哥投点钱我们一起做?”
我没接话。脑袋里琢磨着仓库最近越来越多的对胶水商的抱怨。
到了饭点,小孟开着他的车,要带我去市区吃饭,我忙制止了他。货款都付不起了,还去市区?就这附近随便吃点吧。他没拗过我,我们走出工厂,去了附近一个路边小店,一人点了一份干炒牛河。
2008年,市区周边开始环保整改,他想借机换个更大的厂房——那几年他的生意正在高歌猛进的势头上,随着钱赚得越来越多,他心里开始悬着一块石头,一块他想扔掉却越来越重的石头。他常常梦见吴老师给他讲可逆反应的平衡常数,醒来后,他一身冷汗,隐隐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有欧美客户已经开始推行原料溯源制,如果这些掺假勾兑的产品被追查到源头,他可能会面临天价的罚款。终有一天,他今天的一切会像化学反应一样可逆到原点。
不久,他便在洪梅租下了一座新建的厂房。他买了些二手设备,从川大请了两个高才生,开始组建自己的研发团队,自主创新。不到一年,他便注册了自己的商标,还拿到了好多个发明专利。
不记得从何时开始,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频繁地来工厂检查。小孟并没当回事,那些检查出来要整改的问题,也总是在酒酣耳热后不再是问题。直到2012年,一纸环评红线内整改不合格的企业必须限期迁出的红头文件,和每天打卡必到蹲点监督的稽查人员,让他和合伙人意识到这次不再是雷声大雨点小走过场的形式工程。
送走那些检查人员后,他紧闭厂门,半夜里召集工人,偷偷地打开了机器。月光下,他打开阀门,看着暗红色的废料像刚蜕皮的蛇,从排污管里钻出来,再向远处不起眼的水沟里窜去。他松开扣在排污管上的手指,对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老子能从大别山的石堆里爬出来,蹩着脚也能跑几公里山路,还能被几条排污管憋死?”
他像一只拖着庞大身躯把头埋在沙土里的鸵鸟一样,试图逃过猎人的追踪。他不知道,一架像猎鹰一样的无人机正在高空盘旋,那双索罗一般的眼睛,正冷冷地俯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厂区电闸便被贴上了封条。
很快,同行间便疯传开来,说他的工厂因非法经营被强制关停了。
接下来,催要货款的,追讨订金的,甚至放高利贷的,接踵而至。小孟走在空旷的车间里,一遍遍地抚摸着早已冷却的机器,一股铁的冰冷从手掌传到心窝里,他浑身一阵颤抖。再看着越堆越高的延期未交货订单,他感觉渺小的自己正被一把布满油污的巨大扳手按在地板上,再一圈圈地拧紧,动弹不了。
那条封住闸刀的封条,不仅封住了自己的命运,也封住了几十个工人的命运。他们一大早就在办公室门口堵成了一团,担心着该出的粮还会不会出。人群里有人低声议论着,隔壁的电子厂车间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上班都要换无尘服,一点气味都没有,哪像这里?哪天得了怪病都不知道咋得的。有人接道,是啊,听说有家胶水厂里就有工人得了白血病……
这些话被门后的小孟听得真真切切,他心里骂道,这帮树倒要跑路的猴孙!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抡起拳头砸向了茶台上的一把茶壶。碎瓷片扎进手掌中,顿时一股股血便涌了出来,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就像十五岁那年被大石砸中了脚趾。小孟叫来阿娟,让她取出仅有的现金,挨个结清了他们的工资。然后对工人们说,想走的不留,愿意留下来的,年底的奖金一分也不会少。他以为他们拿到工资后会离开大半,谁知停了半晌,没有一个人走开。
三
没有一只鸟会舍弃食物丰沛的森林而去选择一场前途未知的迁徙。小孟已经为找厂房跑了十来天了。他这棵从故乡移植过来的树,带着霉菌般的生命力,正饥渴地寻找着自己的滋生之地。他跑遍了沙田,虎门,厚街,长安 ……终于在一天下午,找到了一个稍微偏僻点的院子。院子里原本有两家工厂,前段时间倒闭跑路了一家,刚好空出了一边的厂房。和房东一聊,得知他还是祖籍河南的客家人,有很多亲戚在政府单位上班。小孟一看位置价格都还勉强,当即便签下了合同。
车间重整,设备安装调试,人员到位,小孟满以为马上就可以开工了。可是,从原来的工厂拆下来的整套通风排污设备,在一轮轮的检查中一直过不了关。那些以前验收过合格的设备,就像一棵移植过来却突然蔫了的树,开始水土不服了。他找到了房东,那个曾经夸口说在镇上没有他摆不平的事的人。房东一听,便递给他一张名片,让他去找那个人。那是一家专门做通风排污设备的公司,他们保证如果小孟用他们的设备可以一次性验收过关。小孟一听便听出了道道,嘴上说着谢谢,心里却骂了一万遍的娘。他回去想了两天,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拆掉了那套才用了两年的设备,当作废铁卖掉。
那天,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命运就是一个闭环,我们只不过是从一粒尘埃滚成另一粒尘埃。
小孟的新工厂喘息了半年后,慢慢地又步入了正轨。2019年,他在城区又买了两套房。同一年,在缅甸开了一家分厂。那几年,外销订单就像一把神秘的无形大手,拉扯着制造业往东南亚迁移的脚步。东莞的工厂和其他同行进入了漫长的寒冬时,小孟在海外有做不完的订单。他那辆X5没开两年,又换了一辆跑车。
2021年3月14日,刚刚解开了电子镣铐的一群跑友相约环湖跑个半马。还没跑到一半,小孟接了一个电话便突然停了下来。见他一脸凝重的表情,我们都停下来围了上去。断断续续的视频那边,小孟在缅甸工厂的那个德国股东正在挤满慌乱人群的大街上奔跑,他的身后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在陈集水泥厂干活的镜头,当那些山头爆破后,碎石铺天盖地般地坍塌,他和工友们为了多干点活,早已站在了最近的位置。就在那最不安全的位置,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一个工友来不及躲避,淹没在石流中,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发出。他们只能夺命地往前跑。
我们全都愣在了那里,以为突然缅甸爆发了战争。陆陆续续我们收到了那边朋友发来的视频。只见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骑着摩托车拿着汽油桶,燃烧瓶,和钢管冲进一家又一家工厂。他们一通疯狂的打砸后,便点燃了大火,工人和干部们拼命地往外逃——那些暴徒的目标显然不是工厂的财物,他们就是要烧掉工厂。到了晚上,德国股东花钱请了些附近的村民进厂连夜扑灭了大火。第二天,那些人见火势已灭,再次闯进工厂,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击。这一次,工厂面对的不只是放火的暴徒,还有蜂拥而至的人群——他们开始了抢劫。失控状态下,连警察都不敢靠近。
很快,网上出现了缅甸爆发大规模的针对中资企业打砸抢事件的报道。小孟的工厂位于仰光最大的莱达雅工业区,正是事件爆发的核心区。几天后,园区内小孟的化工厂和其他朋友的手袋厂,鞋厂,服装厂,布厂……被烧得一台机器都没剩下。
整个局面越来越严重,随着军队和警察的介入,事态终于有了缓和,但那些外资企业已经分不清他们谁是兵,谁是匪。缅甸成了中资企业的人间炼狱。他们如倾巢之鸟,开始了逃难式地撤离。
德国股东逃回德国后,再也没有回来。
小孟还没从柬埔寨工厂付之一炬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他的印度股东又在印度感染了新冠病毒。被隔离在家的他,每天用牛尿牛粪涂抹着全身,还把牛尿装在咖啡杯里当作饮料喝——据说这是他们传了千年的秘方。据说在莫迪的家乡古吉拉特邦,一项由政府组织RKA牵头的一项与治疗新冠感染有关的药物已经进入临床试验阶段。那种名叫“五牛元素”的药物有着五种来自牛身上的原料:牛奶,酥油,黄油,粪便和尿液。那个神奇的药方还没问世,他便和他刚大学毕业的儿子一起离开了人世。随着两位股东的相继离去,小孟缺少了左膀右臂,只剩下他自己唯一的一个支点。
小孟工厂隔壁是一家大底厂,老板邓总是江西人。他们一起去了柬埔寨,一起开了分厂。他工厂里几百吨的原料同样毁于那场大火,那是他全部的家底。邓总逃回国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整天闭门不出。东莞的工厂没撑三个月便因为资金链断裂在上月被贱卖了出去。那天签完合同,邓总走出经营了十来年的厂门,想回头再看一眼,还没扭过头,便如烂泥般倒地不起。那场景不停地在小孟眼前晃动,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几天,不断有人在打听他要不要把工厂卖出去。
他的配速越来越快,很快便超过了我们这帮跑友。从不抽烟的他,开始了烟不离手,就连跑步的腰包里都要揣着烟。
年底时,讨债的人追上了门。小孟在外边东躲西藏,他们把阿娟堵在家里不让出门。小孟辞掉了一半的工人,和两家的几个亲戚,离春节还有一个月便早早地放了假,躲回了老家。刚到家,还没坐稳,几个叔伯便不请自来。小孟心里立马涌出一阵莫名暖意:他乡的伤还得自家人疗。谁知他们坐下没说几句话,便开始了轮番数落——他把在食堂打杂多年的姑姑裁了。姑父更是一脸不平:
“工厂那么多人,多她一个人,不就是多吃一碗饭吗?”
“眼下工厂没订单养不了那么多人了,每天一开门就要花钱。我裁了二十几个工人……”
“她那点工资,还不是你少踩几脚油门的事?你上高中时借了多少学费,你都忘了?”
几个叔伯像罗汉一样坐在面前,摆着过堂的阵势——在他们的那套逻辑前,他现在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想着,如果自己破了产,今天迎接他的定是一场丰盛的宴席。他想脱掉上衣露出后背上那几道深深的淤青,告诉他们,几天前在路上被一群讨债人追着用钢管打倒在地,他痛得强忍着眼泪前倨后恭地乞求再宽限几日,再宽限几日……他现在睡觉还不敢脱衣服,怕让阿娟看见。他想告诉他们,他本可以把工厂卖掉,就此回乡,这些年积蓄的家底也够过几十年平淡日子了。可两个亲哥,三个堂哥,阿娟娘家的堂兄堂弟,还有十几个从开厂就跟到现在的工人,他们都靠这份工作撑着一个个家庭……他想了想,把这些在嘴里不停打转的话又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低下头,大口地抽着闷烟。
叔伯们走后,他踩着厚厚的积雪,一个人往山上走去。大雪覆盖下的大别山,与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了一体。山路上他裹着棉衣缓缓前行的身影,像只沿堤而上的蝼蚁。记忆中的那一座座无名山头,早已被采石机的铁臂和乡亲们的双手夷为平地。脚下的盘山路蜿蜒着延伸向雾蒙蒙的远方。他对着群山一遍遍地大吼,一遍遍地追问,而那山耸在面前沉默不语,就像刚才过堂时坐在身边不发一言的父亲。他为自己近乎痴迷的语无伦次大笑了起来,他很久没这样敞开着欢笑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形成了一只出笼的幼犬,他在雪地里撒着欢奔跑,跌倒了就在雪地里打着滚。跑累了,他坐在铺着雪的石块上,俯身捧起一把冰凉的溪水,洗去脸颊的泪水和额头沟壑里的疲倦。比起山下的喧嚣斑斓和人影婆娑,他更喜欢这旷野中的沉寂,喜欢听雪花从头顶落下的声音,喜欢此时原始而真实的自己。
暮色将至时,他沿着那条山路,踩着已被填平的来时脚印,往山下跑去。他等不到那团鬼火,即使等到了它也无法照亮大雪封住的山路。
一夜之间,没有了方框码和小白,也是在一夜之间,人们发现外销订单已躲猫猫似的流失了大半。一小部分留在国内没有外移的订单,成了众人竞相哄抢的对象。客户把价格压到了地板上,你若不接单后面有大把的人抢着接。大家心里都清楚,能让工厂撑着继续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这时,小孟偷偷把两套房子抵押做了贷款,将设备进行了一次升级。又拿着剩下的资金,买了一个小三房。他拿着新房卡,叩开了一个大客户的门。
接到了新客户,小孟就像多年前下山时看到了山脚下村庄里闪烁的灯火。他回去后马上停工一天,把工厂从里到外重新刷了一遍油漆,又在厂门口挂起了欢迎横幅,迎接第三方独立机构来验厂——他们验厂的结果直接决定着客户能不能下单。验厂那天,一番热情的招待和酒酣耳热后,验厂的人说,人权,薪资,安全,消防,排污问题都不大,只有一个问题必须改善:按照客户产品安全要求,和隔壁那家厂房接壤的过道中间要砌一堵墙,加以区分两家工厂。其他问题都好说,这是项硬性规定。
他一听说就是一堵二十来米的墙而已,赶紧找来工人,一夜之间就砌了起来。第二天一早,他信心满满地通知验厂的人可以过来了。电话刚放下不久,几个制服人员便进了厂,径直走到那堵墙前,说那是违章建筑,必须马上拆除,否则就要封厂停业——无人机的鹰眼早在高空把那堵新砌的墙拍得清清楚楚。没有那堵墙,就过不了验厂。过不了验厂,客户就不会下订单。他赶紧找来房东。碍于情面,他们亮出了绿灯——勉强允许那堵墙的短暂存在,但必须在他们每次发现了来稽查之前拆除,这也是他们的硬性规定。换句话说,那堵墙可以在客户来厂时存在,但必须在他们来之前拆除。
那是一堵必须拆了又建,建了再拆的戏剧般存在的墙,每天都堵在他的心口。
几个月后,他拆墙建墙的事传到了客户那里。他马上便被叫了过去。客户一见到他,便问:
“听说你不仅做化工,还有个建筑队?”
小孟一听,便知道这事瞒不住了,要大难临头。他憋红着脸,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客户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更让他不知所措。随即客户才告诉他,鉴于小孟的产品很有竞争力,他们决定取消那个硬性要求,让他省下那工夫把产品做好,品质才是王道。他听到这,恭敬地站起身,连声地说着谢谢,才转身走开。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个戴着破毡帽喊着“老爷”的中年闰土。
四
我从未像这样在白昼里目不转睛地窥视着黑夜。
一颗固定在路灯杆上的高空抛物监控摄像头,瞪着溜圆的鹰眼,正以四十五度的角度一动不动地仰视着这栋三十多层的楼王。眼前的高楼如同大地上突兀地斜插着一截巨大的木桩,在沉睡与苏醒中徘徊。几盏零星的夜灯像是一位守夜人,孤独地守望着深邃的夜空。
4点20分时,小孟蹑着手脚起了床,推开大门,又轻轻地关上。他走到阳台上,手扶栏杆一动不动,站成了一座雕像。这一站,就是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一个月前的那次跑步。我们一帮人在同沙水库的跑道上准备完成一个半马。刚跑没多久,一场大雨突然落了下来。南方的雨,总是这样的猝不及防。我们就近找了一个亭子避起雨来,小孟头也不回地继续跑了下去,拉都拉不住。旁边有人说,群主这家伙够狠,是个疯子。砸在小孟身上的雨点,由黄豆变成了钢珠,他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快感正在涌起,脚下的步伐越发轻快起来,他要穿过那片看不到尽头的密林。
一个小时后,小孟跑完了全程,快到亭子时,只见他伸开双臂,仰头对着天空大吼了一声,那吼声仿佛凝聚了他全身的力量,但随即便淹没在一片烟雨中。
一个小时的时间,也可以藏匿很多事情。又比如,三天前那顿宵夜。
那天是小孟46岁生日。他像往年一样,在那家酒店订了最大的那间包房。一进门,我便把他从喧闹的人群中拉到一边低声地说:
“都啥时候了,没必要挑这种地方了。”
他强笑了一下,
“年年都在这,突然换个低档的地方,面子上撑不住,他们也会多想的。”
看着他执拗着一个男人心底的倔强,我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拿过菜单要点菜,被他反手又抢了回去。酒桌上最不缺的就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他们很清楚当下的日子一个比一个难过。席间,我走出房间站在门外点了一根烟,顺便把账单上的整数先买了,只留下了几百块的尾数。想了想,又点了份干炒牛河。一根烟还没抽完,只听房间里传来了小孟的怒吼声——他平时不是个容易发怒的人。我赶紧转身走了进去。只见小孟红着猪肝一样的脸正手叉腰指着刚上的那份干炒牛河,对着服务员大声责骂着说他没点那个菜。仿佛多出来的那份几十块钱的干炒牛河是从他身上割下了一块肉。服务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坏了,呆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咋解释。我忙走上前向他解释说是我刚点的。他怔怔地看了我一眼,泪腺在刹那间崩溃,冲了出来两行眼泪。他连忙摆着手自言自语,不好意思,喝多了,喝多了……
酒席结束时,小孟掏出手机准备结账,一板拆开的药被顺手带出来掉在我脚边。我伸手去捡,被他飞快地抢了先。在弯腰的瞬间,我看见了铝箔上的药名:盐酸帕罗西汀。我本想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结完账,他冲我瞪了一眼,又倒上了满满一杯酒,双手端起对我举了一下,仰起头,一口闷了下去。
走出酒店,街道上已冷冷清清。黑夜隐藏着白天的喧哗与光明,也隐藏着悬而未决的秘密。
小孟追上我硬拉着我再去吃个烧烤。我跟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在一个工业区旁边的路边小店坐了下来。这是一条狭窄却又热闹的小街。一群群男女拿着烤串或是奶茶鱼贯而过,身后的廉价香水味很快便被满街的油烟味吞噬。地摊上的叫卖声,铲刀与铁锅的金属撞击声,抽烟机扇叶的呼呼声,光膀子男人们的划拳声……和白天完全两样。邻桌几个穿着厂服的女工正摇着骰子,一张张涨红的脸上没有一丝下班后的疲惫。换是往常,小孟定会调侃一句,我们去和美女们拼个桌吧。他拿起菜单递给我,哥,这次别抢着买单了。我随便点了两份烧烤,他不容分说地又加了两份干炒牛河。能吃下吗?能,酒店里的那份不是我们第一次吃的那个味道,只有这家不刷锅的路边店才是。
我感觉刚才酒店里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喝了几杯啤酒后,我便问起那板药的事——事实上,我已在手机上查到了那是一种治疗抑郁症的常用药。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最近生意上的事有点烦心,睡眠不好。说完便和我摇起了骰子。连输了几罐啤酒的他,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哥,为啥我从来就没赢过你?”
“酒桌失意,情场得意就好。”
“哎,别提了,阿娟和我都分床几个月了……”
“啥情况?有小三了?”
“没有的事。去年缺周转资金我把住的那套房子抵押贷了款,后来逾期没及时还,银行就说要拍卖房子,还要列为征信黑名单。阿娟让我把工厂卖掉去还款,我没同意。经历那么多风雨我都没卖工厂,你说能卖吗?”
“我不卖厂,她就整天和我闹。说如果成了黑名单,两个孩子将来怎么去当公务员。比起房子厂子,她只要孩子。这不,上半年东挪西借把欠款还得差不多了,她又三天两头地闹离婚。我一个人为工厂操碎了心,她天天闲着没事找事。”
“还欠多少?”
“没多少了,下半年生意慢慢好起来了,资金马上就回笼了。”
临走时,小孟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
“还是在水泥厂搬石头好,人累心不累……”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在人群退去的午夜街道上,一路趔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5点25分,一抹暖金色的曙光缓缓从旗峰山顶冒出,天快要亮了。小孟一跃而起,坐在了阳台沿上。如果从那个位置不小心滑落下来,只需不到4秒的时间,便会以近120码的时速撞向水泥地面。一阵晨风吹过,他颤抖了一下。他低头往楼下瞄了一眼,四周一片寂静,如真空般,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团轻盈的棉絮,正在风中慢慢升起,升起……
咣当一声,电梯口打开了,走出一个清洁阿姨。她快速地跑了过去,拉住了他。
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成了索罗也无法窥视的秘密。
小孟下了阳台,走进楼梯,给我打了个电话。
“哥,我被一个清洁阿姨上了一课,我又看见了那团磷火!今天是个大晴天,快点起床,跑道上见!”
他踩着台阶下楼的声音,在听筒里蹴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