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获得了一个入学一年半以来的重大发现:原来大学的校门不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
至少在凌晨两点,它有一些门是关上的。
我拖着疲倦的步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绕到学校正门。万幸,大门开着。可爱的学校啊,你总是会对自己的学生敞开怀抱。我在内心浮夸地赞美了它一番,若它在天有灵,说不定也能因此原谅一个好学生深更半夜独自在它周围和内部游荡。说真的,我是个好学生,拿奖学金的那种。
现在没必要回宿舍去,大楼的门已经锁上了,我不忍心这么晚把宿管阿姨叫出来开门。
自修室、图书馆、教室,这个时间没有一处是开放的。
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一会儿,全身的血就要变凉了。虽然我穿着一件长款羽绒服,但现在可是三月啊。夜晚又湿又冷,凝重的雾气笼罩着地面,哈一口气都能呵出白雾。
手机的电不多了,黄色警报提醒着电量在20%以下。我还有至少四个小时要打发。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校园里。
去保卫处找值夜班的保安叔叔谈心显然不是我该做的选择。
几乎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体会到了无处可归的滋味。
去游泳池看看吧。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自从出事以来,我早就这么想过许多次了。就在几天前,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我还撑着伞在那周围转悠过,想找找进去的方法。监控里看来我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定十分可疑。正门是玻璃门,从里面用U形锁锁住了。两边也没法通过看台进去,锁虽然挂在外面,但是用铁丝撬不开——可能是因为我本身就没有开锁这个技能。另外几面墙都用铁丝网围住了,上面还有专门用来吓唬人的电线。但是,想进去并非不可能:通往看台的路被栅栏门锁上了,这门恰巧不光有竖着的,还有几道横着的栏杆,间距不算大,我有信心攀着翻过去。当时栏杆又湿又滑,太过危险,又是光天化日,偶尔有车经过,我不敢造次。现在是时候了。
我为什么会想去游泳池呢?
我想和这位未曾谋面的同级生道个别。入学那年,我们都是十八岁。今年,我十九岁了,她还是十八岁。其实,即使她还活着,我们这辈子也很可能不会有什么交集。但是,她死了,这一切就有些不大一样了。那一点相见、相识、相知的机会,彻底不存在于她和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之间了。这个晚上,我想过去,一方面是一直有上述心愿,另一方面是,说来可笑,可能是熬夜把脑子熬糊涂了——我强烈地觉得今晚能在那里遇到些什么。
不知不觉,我的脚已经把自己带到了高大的不锈钢门下。
爬吧,我想道。
我把耳机摘下来揣到兜里,拉好口袋的拉链,脱下羽绒服,把它穿过栏杆塞到门的另一边。冰冷的空气激得我打了个寒颤。在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帮助下,我顺利地爬到了顶部。转身时,我双脚骑跨在门的两边(我没法坐下休息一会,这倒霉催的门顶上是尖的),长出了一口气。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我可能有点后悔了,但绝对没有害怕。我慢慢地爬下来,直到双脚落地,心才安了下来。
我绕过看台后方,来到了游泳池那一侧。一切大概都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在黑夜里看不真切。池里还有水,粼粼地闪着。我跳下看台,在池前驻步。闭上眼睛,我的心十分沉静。你那时在想些什么呢?
睁开眼时,我发现身边并排站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她转过头来,面容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就像你会在学校里的某处遇见的一个女生。
她看起来很虚幻,像是随时会消失不见似的。
“同学,你是,去年的那个?”
“是。”她点点头,看来是听懂了我语无伦次的问题。
我没问她为什么会在这么浅的池子里溺水,这个问题太恶毒了。事故后有传闻说她身体不好。
我也没问她为什么会在体检时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个问题同样恶毒。
作为一名生者,除非我的良心被狗吃了,否则不可能向逝者开口问出这种混蛋问题。
我还记得,事故后,充满恶意的谣言从外面攻进来,我们无力招架。
我一时无言。没想到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你会游泳吗?”
“会啊。我以为你会忌讳这种问题呢。你知道…”
“别在意。你现在想不想游?我一个人占着这么大的池子,实在太没趣了。”
“拜托,今天冷的要命哎。”
“那你先去热身,”幽灵同学来了兴致,“来,先绕场慢跑三圈。”
“你疯啦?我今晚走了四万多步了,就是在岸上坐着都能随时抽筋给你看,别提下水了。”
“你听我的,保准没错。”
在她的敦促下,我绕池子跑了三圈又做了全套热身运动,身着单衣站在水边:“你真要我下去?”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
“好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我嘟囔着,一只脚试探着沾了沾水。没想到,水竟是温暖的,让人想到温泉。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幽灵:“你这么厉害的吗?”
“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我什么都做得到。”她说。
我迫不及待地下水,把鼻子以下都泡在舒适的温水里。伸展开身体,我游了两个来回。她就在那儿看着,坐在浅水区的台子上,膝盖以下没在水里,啪啪地打水花。
游累了,我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一个简单但好玩的小技巧,我很喜欢跟朋友显摆。
“有喝的东西吗?我渴了。”
“你去拿吧,我够不到。”她指指休息厅的方向。
我湿淋淋地上了岸,全身淌着水,走到休息厅。它两个侧面分别通往男女更衣室,另外两面一边是玻璃大门,一边直接通向游泳池。休息厅角落里有个冰柜,看起来断电很久了。我从里面挑了瓶可乐,暗暗希望它没过保质期。
气还很足。这个天气,常温和冷藏没多大区别。冰凉的汽水顺着食管滑到胃里。“来一口?”
她没有拒绝,接过可乐,不对嘴地喝了一口。我有点好奇那些可乐消失到了哪里。
“好喝。”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她聊点什么。
“你知道吗?外面的花开了。学校里的樱花,紫叶李,还有学校外面马路两边的不知道是桃花杏花还是梨花。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在橘黄的路灯下,团团簇簇的花瓣特别好看。”
“是吗。”
我从长凳上拿起一条带点霉味的大毛巾,随便擦了擦身上的水。
“从那时起,就没有人来过这里?”
“上锁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你一直一个人呆在这里面?”
“有时候有猫。那边的树上有很多麻雀。”
“我说,咱们跳舞吧。伦巴,你跳过吗?”
“什么?”
“我个子比较高,在课上是跳男步的。我来带你。”
“好吧。”她笑了起来。
“要是能让你看教学视频就好了,但我手机的电只够留着放几首曲子。”
“我看你就行了。”她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我示范基本步法。在用“诶”提示一个动作要移几次胯时,我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的脸红起来。她跟着我的样子做了几次,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接下来就是双人舞了。
我摆好姿势。“把你的…嗯…右手,对,搭在我的左手上。胳膊放松一点。另一只手搭在我的上臂上,端起来一点,不要全靠上。挺直后背,头抬高。别笑,我都不好意思了。眼睛看着我们握起来的手,对,朝你的右上方看。”
她的手甚至比我的更暖和。
我们试着合了几次,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跳伦巴,很多动作都不太到位,但唯独转身的样子无可挑剔。她也很喜欢这个动作,每次近乎完美地转过一周后,我们都会相视而笑。
“你的节奏感好吗?”
“应该还好吧。”
“那我们配上音乐吧。”
我找到手机里喜欢的那首曲子,插上耳机,戴着一边,另一边给她戴上,按下了播放键。
我们在跳舞。废弃的游泳池边上,不存在之人和不愿存在之人,在现实的边缘,伴着我喜欢的舞曲。地面上很冷,我赤脚踩在瓷砖上。发梢的水不时滴到领子里,羽绒服的袖口也湿了。但我不在乎。我们在跳舞。
风吹拂着,我抬起头,流云迅捷地在深蓝的夜空中游移。
在梦与现实的交际之处,我感到她轻盈又虚幻的身体渐渐地切实起来,而我的存在变得不确定了。一切伴随着某种飘渺疲惫的满足感,融合在一起。我的左手紧紧握着她的右手。
一曲终了,我们停下来。
“好玩吗?”
“好玩。”
“冷死了,我要下去游会儿。”这次我扔下外衣,扑通一声跳进了温暖的池水,任自己完全浸在里面,直到憋不住气才从水中探出头来。飞溅而来的水花吓了我一跳,把我淋个正着。
“中招啦!”
回过神来,我看到她站在齐腰深的浅水里,朝我坏笑着。
“哦?看来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我也用双手滋水还击。
这样闹了好一会,我突然觉得累了,感到手指也被泡得皱皱的,于是爬出池子,顺势坐在池边。
我想起了炎炎夏日,游泳池外路对面盛放的夹竹桃。那时即使在树荫下,没有风的话,也依然燥热难耐。而游泳池里的水,碧蓝得像梦或绘本中的景色。听说今年游泳池似乎不会开放了。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可能会回家一趟。我说不好。”
“不管有没有事,回家总是很好的。”她没有多问。我觉得她这句话里的含义比我能理解的更深刻,有种显而易见但我无法触及的伤感,就像你试图回忆一个悲伤而真实的梦时,哽在喉咙里的感觉。也许这就是生与死的界限吧。
“你能原谅我吗?我随便挑个喜欢的日子自顾自把你叫出来怀念一番,还自我满足地带你跳了个破舞。可我不认识你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今天很开心,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一直在,某个地方…”
“你很想你的家人吧。”
“我已经回家了。”
“我懂了。”
风吹来了遥远的花香。
坐在池边,我的脚还泡在温暖的水里,披着的羽绒服还算保暖。她和我在池边并排坐着,各自蜷成一团。在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就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