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店
“就26那个吧。”方紫玉打断了营业员热情的介绍,也避开那张让她紧张的笑脸,指了指货架上“26”的标签。那是用数颗红宝石排成的两个数字,与一块心形的白色底托一同躺在货架的黑丝绒上。“26”不算显眼,它前方那些小一点的数字更加璀璨,比拼着散发出妖娆的光。而它之后那些则愈发黯淡,到49以后几乎就是在黑暗中延伸,看不清数字和质地,囚徒一样哑在暗处,在射灯的拷问下依然说不出自己的名字。
“您真的不考虑20了吗?比18稳重,价钱也不比'26'贵多少,性价比高......”营业员丝毫不放弃,又把刚刚的的词儿念叨了一遍。“在哪里刷卡?”方紫玉果断地了结了这段重复的台词,暗想眼前这姑娘年轻的脸该不是也在这店里买的吧,怎么说起话来跟老太婆一样唠叨,估计实际年龄超五十。想到这儿,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姑娘回了她一个笑。“眼角真是一个褶儿都没有。”她心里琢磨着那个笑容,身体挪向了收银台。
方紫玉今年38岁,在一所小学教思想品德,不作班主任也不是主课老师,这份工作把她推向岗位边缘的同时也给了一份清闲。人闲下来就喜欢琢磨自己,尤其是方紫玉这样爱美又较真的女人,从头发到脚趾头都是值得深究的课题。这课题并不难做,因为方紫玉不丑,五官秀气地长在一张圆脸上,身材不算高挑但也凹凸有致。
她怕的是老。每年夏季定期有新毕业的女孩来报到,这些年轻的女老师在楼道里走着,讲台上站着,办公室里坐着,方紫玉觉得她们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眼前晃悠,像蔷薇林里躲不开的春色,美得把她淹没。再加上每天面对班上花一样朝气蓬勃的女生们,她愈发觉得自己如老树枯藤般散发着沉沉暮气。
方紫玉常常怀念自己的26岁。那年她刚刚从县城考到这所市重点小学里来,有正式编制,年轻俊俏,爱说爱笑,校园里一走一过的谁不多看上她几眼。也是那年,在一个殷勤同事的撮合下,方紫玉遇见了丈夫,学校退休副校长的儿子,比她还小一岁。两人谈了半年就结婚了,用朋友的话说,紫玉你跟他夫妻脸,像兄妹似的。
这话说了十几年,渐渐就像失传的宝物一样销声匿迹了。方紫玉心里有数,再精致的五官,铺排在一张被岁月吹皱的脸上,都是一种无奈和浪费。这几年各种打针拉皮的也都没少折腾,皮肤是紧致了,可怎么都透着人工的痕迹,不仅在学校里被指指点点,更受到老公女儿不时的嘲笑。傍晚下班的路不长,却足够让方紫玉看着街旁小店玻璃里反光的自己问一千遍:一个女人,如果不想接受时间的伤害,就一定要变成一个怪物吗?
“当然不是,小姐,进来说吧。”一家小店突然开了门,方紫玉吓了一跳,要不是抬头看见的是个唇红齿白笑意盈盈的姑娘,她准以为是个打劫的。她一边讶异对方怎么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一边被施了魔咒似的跟着往店里走。
这是一间不大的店,就一个单间,被灯光渲染成暖黄色,除她俩之外并无其他人。“这里,您想留在多少岁都可以。”方紫玉还来不及细看,便被领到靠墙的一排陈列着各种数字的货架前。“当然,18呀20呀都是最受欢迎的。”方紫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强压住一肚子的好奇听完了介绍。
原来是一家贩卖年龄的店。“没错,只要购买一个年龄数字,外表就可以永远留在这个年龄了,跟您在那个年龄的容貌身材声音气质完全一样。不打针不吃药无痛苦......”方紫玉怀疑自己在做梦,又莫名不愿醒来。眼前这个姑娘严肃认真,热情有礼,跟商场里的营业员无异,竟让方紫玉心中的荒唐感渐渐消融。“科技这么发达,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营业员反复强调的一句话不停敲打着她的大脑。她鬼使神差般问了价钱,想了想挑选了“26”,并付了不菲的费用。
“方小姐,系统已录入资料,24小时内生效哦。”营业员叮嘱。“十年后有个后悔期,可以帮您恢复到与那时年龄相应的状态。”
“十年?”方紫玉听完就有些后悔,“是不是太鲁莽了,要是变得不好看呢,要是钱花了又没生效呢?要是十年后找不到这家店了呢?”她恍惚中走出了店门,回头想再跟那姑娘聊聊心中的疑问,却只见一排排贴着封条写着拆迁的店铺,整齐矗立在黑暗中,安静肃穆,对望着她,像刚刚被挖掘的遗迹。
她想起,这条街早就在等待拆迁了。
“见鬼了!”方紫玉顿觉血往上涌,魂飞魄散般跑在夜色中,奔命似的逃离。
二、梦
“见鬼了!”吴老师起身往门外探了一下头,确定方紫玉走出门口了,才放心把嘴巴张大,但声音却被压得很低。“跟换个人似的,这不知道又去哪儿折腾去了,你们说说,这得花多少钱?”吴老师向办公室里在坐的几位老师撇出一个疑问,那讪笑的神情又不像在期待答案。“不过效果还是不错的啊”一个年轻女孩抬头笑着说:“回头我问问方老师,我也去整整。”吴老师眼眉一挑,瞪了那个女孩一眼,额上的抬头纹更重了。“你们就这么肯定她整容了?小方刚报到时我就在这儿,她以前就长这个样,我看顶多画了个妆。”窗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参与了进来。“哎呦高老师,您说的可真轻巧,就我们这岁数能画得出这效果?要不,您给我画一个?”吴老师笑到,暗黄脸上无序的雀斑也跟着跳跃起来,尖锐的笑声突然打破了之前大家对低声的默契。
方紫玉在门外冷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教学楼。自从在那晚后的一个未知节点变回26岁以来,这种办公室的议论总会趁她不在时发生,又无法在她回来之时戛然而止。她不是故意偷听,只是耳朵既没开关又没过滤网,即使踏进办公室的脚步已经犹豫再三,她终究不想用故作淡定地出现换来办公室里尴尬的平静。说实在的,方紫玉根本不在乎她们的议论。她觉得,女人评价女人,从内心里要不鄙视要不嫉妒,很难客观。尤其是像吴老师这样靠讲是非丰富精神世界的长舌妇人,又自持是关系户更加肆无忌惮,方紫玉是极其看不上的,自然不屑于跟她争辩。
“方老师。”方紫玉刚走进校园的林荫道上,听到身后的一个年轻声音在叫她,她蹙了下眉,还是回头微笑:“哦,小林啊。”方紫玉已经记不起多少次被这个刚毕业的体育老师出其不意地叫住,起初是客气的寒暄,她想,新人嘛,总是喜欢主动找几个爱说话的同事聊聊,不曾想后来频率大到她自己都避之不及,从了解学校架构到寻求业务帮忙,再慢慢转移到工作困惑与感情迷茫,甚至看电影、吃饭、逛街这些赤裸裸的招数纷至沓来。小林老师让方紫玉真正回到了26岁,回到那些被追求被纠缠的日子,面对那些只属于年轻人的烦恼。这种烦恼对刚刚重回26岁的方紫玉来说很受用,她也不排斥与帅小伙打交道。但久了就没意思了,毕竟青春是用来怀念而无法挽留的,谁也阻止不了心的现实与苍老,一张年轻的脸也做不到。
“方老师,过两天我有一个公开课大赛,想跟您研究一下,给点意见。”小林老师的音量与他粗犷的身材形成反差,躲闪的眼神与微红的脸颊出卖了年轻人藏不住的羞涩。方紫玉不认为思想品德和体育两门学科在专业上有什么交叉,更重要的是虚荣过后,她对这种无爱的暧昧开始厌烦,甚至害怕。她礼貌地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了。
“方老师,你......”下午的林荫道人不多,小林老师跟了上来,把他额上的汗烤出来的,不知是天上的太阳还是心中的太阳。方紫玉想他到底年轻气盛,爱情是年轻人的寄生虫,啃着他们脆弱的心和甜美的身体,说不定哪天就把他吞噬了,最怕的是那余温会殃及池鱼。
方紫玉突然做了个决定。
“我结婚了。”她警惕地看了下左右,对着小林的声音低而坚定。小林有些发懵,竟一时语塞,就像为一场考试熬了几夜,紧张兴奋志得意满,可刚进考场却被驱逐出去一样。方紫玉话音一落也被自己吓到了,见对方不回应,她放松了下来,不由得语气一转,想把这唐突的一句话化成个玩笑:“小林,你这么年轻,肯定是我想多了。”方紫玉低头轻诉,转而扬起脖子笑道:“我这种年纪要是有人追也得是个差不多的老头子呀。”见小林还是低头不答话,便像老大姐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自顾自走了。
整条林荫道在夏日的正午昏昏欲睡,走在其中的方紫玉也似乎沉于梦乡,梦里很遥远也很朦胧,有羞涩的告白与应允,有唯美的拒绝与等待。她笑了笑,带着一种释怀,又多了一份感慨。
“你没想多,是我想少了。”走在梦中的方紫玉全然没有听见身后小林恍然大悟似的低声独白。
三、乱
“你没想多,是我想少了!”方紫玉对着丈夫只有一句绝望的话。眼前的丈夫斜刘海,皮肤紧致,两颗青春痘在一张年轻面庞上奋力表现着自己,下巴没了胡须的覆盖散发着干净的少年气。
一如初见。
“对不起,小玉,我也是为了你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丈夫坐在床边,面对着她一再解释。为了支撑这一论据,把他这些年如何面对老牛吃嫩草的指责,如何面对妻子被他人追求的担忧,如何猜疑如何自卑以及如何在无助中进了一家神奇的店,如何不假思索地购买了年龄的前前后后全部摊在方紫玉面前。“我以为是个恶作剧,真的,我知道你不信,这事儿毕竟太荒唐了,搁我我也不信,可,可我怎么说呢......”丈夫试图去解释这一切的不可思议,面对一个离奇的事实,他显得愈发笨拙与焦急。
方紫玉一时无语。她相信丈夫,没有人比她更相信这个事实,但又无法把自己的相信告诉他,她没有勇气像丈夫一样坦诚。女人,总是要做假以证明她们的真。
几天后,这件事的疑云被彻底驱散,因为女儿离家出走了。方紫玉和丈夫找遍亲朋好友,被询问原因时欲言又止,只能敷衍着说因生活琐事吵了一架。即使他们愿说,有谁愿信呢?
过了两天,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开门而入,像是从墙上一幅多年前的全家福中走下来的,她指着自己,仰着头看向方紫玉夫妇:“这样才像一家人吧。”方紫玉怔住,吓得直往后退,女儿却摸着自己稚嫩的小脸笑道:“真是不便宜呢,压岁钱都掏光了,还好变得不错。”丈夫刚要厉声斥责,方紫玉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方老师,醒醒。”医院里,方紫玉在一个年轻的呼唤声中醒来。“你是谁啊?”她刚刚睁开的双眼无法辨别眼前这个模糊的影像。“我,小林啊。”那人微启着被胡茬围困的双唇,眼角的鱼尾纹就不肯舒展了。方紫玉一下子坐起身来,眼睛不住端详,身体却一直后退,像在躲一个妖怪。“方老师,你不是说跟你年龄差不多的人才能追求你吗?你看看我,不是那个毛头小子啦。”小林拍拍自己的脸,满载得意的笑凑向方紫玉。
“你给我让开!”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带着女儿进到病房内。“小玉,你看上的就是他?”丈夫对着方紫玉嘶吼。“爸,还站着干什么,把他打出去。”五六岁的小女孩童音清脆,好不协调地成为一场争执的前奏。
方紫玉连声音都没喊出来,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如坠入深渊。
花开花落到第十年,当方紫玉重新从那店里出来时,带着刑满释放一样的雀跃。即使平滑的肌肤陡然划出几道皱纹,一头青丝夹杂着几根白发,她还是高兴的,一种从鬼到人的超脱。她低头盘算着再过五年丈夫和女儿的后悔期也到了,还有小林......
“方老师。”一个甜美的声音叫住她。方紫玉回头一看,那紧闭的犹如古迹一般的店铺旁娉娉袅袅走过来一个姑娘。方紫玉没认出来,又不好意思凑近端详,只能礼貌点个头。“哎,没认出来啊,我,小吴啊。”姑娘走近,羞涩一笑,顾盼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