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婉豆说(05)
10.表心
一夜安稳,伸手摸了摸外侧凹陷的垫被,已经失了温度。沈哲总是这样,永远知道我什么时候睡死过去,再悄悄地离开。那年夏,我已被沈哲从他床上提溜不下十次,他拧着我的耳朵:“彭婉豆,你八岁了,还要人摸摸后背睡,丢不丢人。”
我不以为然得理直气壮:“不丢人不丢人,小表十岁还要他阿妈拍拍睡。”自顾抱着小黄鸭枕头往床上爬,可每次早晨醒来都在自己床上。到了冬天,照样爬沈哲床,早上仍旧从自个儿从床上醒来,沈哲一整个冬季都在反复地咳嗽流涕,阿爷说:“婉豆晚上自己睡,沈家小子的感冒就好了。”
南方的夏多阴雨,十天有八天见不到太阳,要赶上台风天,就更是月头阴到月底,北纬三十以南的亚热带夏季不仅闷还热,我的后背常长痱子,管不住手时常抓得血淋淋,沈哲看不过,每每睡前我在床上哼哼唧唧,他便抚着我后背哄我入睡,这种舒适养刁了我的背,竟培养了个诡异的癖好,没长痱子时也要摸摸睡,后来沈哲常用这事儿来笑我没脸没皮,没个姑娘样。
一阵门铃把我从记忆里拉回,沈哲回来了!
风一样到门边,开门,露出八颗牙:“包子,豆汁儿,油条!”
“油条?帝都人民不卖油条!”沈哲笑道。
“真的噢?”居然信了,鬼知道我未成年的时候智商经历了什么。
沈哲低头看了下我光着的脚丫,不觉皱起了眉:“又不穿鞋,踩我鞋上来。”
我嘿嘿笑,心虚地撸了鼻头。 啪的一声,沈哲打掉我的手:“女孩子家,像什么样,踩上来!”
我撅着嘴冷哼,双脚踩上他的鞋,双手环上他的颈,那人有力的胳膊穿过我的腋下来到腰系,转眼间就被带到床边。
“下来,上床去!”沈哲把另一手上的早餐放到床头柜上,正要把八抓鱼般的我从身上掰下来,一个踉跄,俩人竟直直地往床上倒去,嘭……真的好重,简直是要被压出粑粑来。
“豆豆…疼么!”沈哲手忙脚乱地想要从我身上爬起,不想却摁到我身上无法描述的部位。 “啊!唔…沈哑巴…日…”菊紧蛋疼操了口粗话,泌尿结石发作也不过如此,自此,我每每遇到走路像风一样的人就条件反射地交叉双手捂紧胸部,阿敏回应我以白眼:“彭婉豆,真丢人,离我远点儿!” 后来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小心撞了阿敏那个软绵绵的部位,眼前人秒蹲,捂着胸口龇牙咧嘴:“娘的,真疼!”
沈哲听我惨叫,也可能是感觉手感不对,低头,耳根红到脖子,那模样,像足了俄罗斯红肠。
“咳……疼么?”沈哲面色尴尬。
我爬起来默默地揉了几下,忍痛拉过沈哲的手,我说:“沈哲…” 那人竟抖了一下僵住了,难不成我手带电?我挪了挪屁股,凑近了些:“只要是你,就是不疼的。”
沈哲猛得下一跳开,见鬼一般,甩开我的手,带着颤音:“说的什么话!”
我抬头起身跪着与他平视:“我以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
“闭嘴,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沈哲反手拽住我的手腕。
“背着家里人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些没经过大脑的糊涂话,不觉得丢人吗?”
“沈哲!”你抓疼我了!
“叫哥!”
“你算我哪门子哥?不叫。”两眼触及他的目光,有生气,有些许无奈。
手腕上的手握得紧,竟有些生疼:“怎么不算?云城多少年,你七岁?十岁?十五岁?衣食住行我哪样没顾着你?只要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有,翅膀硬了有主见了?哪能想竟养了个白眼狼。”
“我有多大能耐,左不过大你三四岁,也不过是怜你亲妈不疼奶奶不爱,怜你有人生有人养却没人要,你当我有多乐意照顾你?”沈哲红了眼,嘴里吐出可不是茅坑的石头,简直是茅坑里的大便。
压抑肺里的火,挪近了些,抓着他的眼,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闪烁:“沈哲,别用那些话来激我,我要真叫,你就高兴了?心安了?”这一场赌局,我没有一分筹码,可,还是执着地奢望或许能得到点什么?比如说他的秘密?
当沈哲的瞳孔里告诉我他想逃,我道:“这一声名义上的称谓,你想用它填补什么?你想当孝子当好侄子,我偏不让。”
仰着头对上那双眼,满是倔强。
腕上的手松开了,无力地下垂,我跌坐在床头,搓搓双手盯着那人的脚尖,头顶上的声音有些苍凉,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豆豆,你听话。”
高傲如他,怎就轻易低了头!
一滴一滴的滚烫,是谁湿了眼打了鞋。
他说:“给你订了回家的票,你走吧!”听起来冷漠而疏远。
两人再无话。
他可曾想,那些话我熬了几个年头。
可知道,一个人的云城,每月每夜,一声狗吠惊醒后的无眠,睁着眼就是天明。
是谁揣着明白装糊涂,是谁揣着糊涂装明白。
离开帝都的当天,下起了小雨,阴雨中的大都市不似南方小镇般诗意,落到地上的雨点儿被来往的行人车辆碾压踩踏,成了在道路的低凹处一坨坨乌黑油亮的液体,一点儿也不像云城,落下的雨水汇成一股股流水,从各家各户房前屋后潺潺流出。有人说喜欢上座城多半是喜欢上城里的一个人,这不对,望着蒙蒙雾里的高耸建筑物,真丑,真的很不喜欢。
我从酒店出发与沈哲在帝都西站汇合。
望着不远处撑着粉色雨伞的男女一步步走来,她面带桃花,高挑迷人,一头齐肩的短发干净利落,一身戎装煞是好看,她挽着他的手,一副金童玉女的模样。
从第一眼我就不喜欢她的高挑的个子,也不喜欢她玲珑的身段,更不喜欢她麦色的皮肤下姣好的五官,这样看起来和沈哲很配。
阿敏说:“彭婉豆,哪顺来的胆,敢肖想三中传奇沈哲?忒不知好歹,你这煎饼……"
我知道,我这只煎饼,配的是大葱…
眼前的人走进了,近得我能看见他一扇一扇的睫毛。
“豆豆,这是……小嫂子…”他一词一顿,是个陈述句。
我仍拿眼瞧他,那位美丽的姑娘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沈哲,这你小妹啊!亲的么?怎么以前从未听你说过,真可爱,像个洋娃娃。”
她伸手要过来摸我头,退了一步,躲了过去。 那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原来他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过。
那人递出一精美的盒子:“听沈哲说,明年豆豆就要参加高考了,这是一套文学名著,当见面礼。”
我还矗着不动,不接不言,活像只刺猬,对眼前人散发着敌意,如果身上的刺能发射,她应该被轰成筛子。送什么不好,非要送书,是来嘲笑我从此再没开口的机会么?是来讽刺我永远只能在赌局之外,只能输吗?
沈哲接过那人手上的书,掏出我插在口袋的手:“接着,小时候嘴不是甜得很?高中把你礼貌都上没了。”
转而对身边人说:“别介意,她认生,对不熟悉的人都这样。”
那人报以微笑:“没事没事,豆豆很可爱谁看都忍不住喜欢。”噢…豆豆也是你叫的,你当你谁!
我想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一只乌龟,驼着大背包,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衣领里。
俩人送我进站,一路无话,沈哲开口:“回去,多用点心在学习上。”
点头!
“听你小表,阿爷的话,别在来了。”
再点头,眼角渐湿。
身后的脚步跟得不紧,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
我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人:“你…真的…喜欢她么?”如果是,那很好,虽然我不好,但你好,我又怎会忍心不好。
沈哲沉默,好像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那你是不喜欢了?” 他用叹气回应的我执着,良久才回答了个不清不楚:“喜欢吧!”
“噢…那就是不那么喜欢了。”
他说:“豆豆,我要留在帝都,你还小,不懂没权没钱没背景的人留下需要费多大的力气,不管我喜不喜欢,但至少她是最合适我的,你明不明白?”
“明白,她好看,像年画里的仙女。”
沈哲神色黯然,好似宠溺地揉着我的卷毛,仿佛我们从未有隔阂:“你明白,你又明白多少呢?”有些事,你永远不会明白。
那天,他用哥哥甚至是父亲的耐心对我说了许多许多话。
听了许多,忘了许多,因为本就不知,哪句是真诚的,哪句该存着几分的保留去相信。
说起沈哲的交往对象,小表一脸欠揍。叼着牙签,一副吊儿郎当,极有杀马特的潜质:“漂亮吧!比你高,身材比你好吧!”
我嘴里的牙咬得吱吱响,小表要是孤独终老一定程度上得益于那张漱了馊水的嘴。
“你不会是忘了吧!就知道,这么傻冒除了饼干啥都记不住!”
“欸……有话躺下说,把刀放下…豆豆…”
“亲爱的小表,你不知道打情骂是爱,爱得不够用刀剁么?”
我很少记与身边人关系不大的事儿,但她,怎会忘,有生之年恐怕是忘不掉,我要记她个祖宗万代永垂不朽。
那人握着以前只属于我的手,她用流利的京片儿说:“沈哲,这是小妹啊!很可爱呢!”
只是那年的那天,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没听清脚步后的那两人的低语。
他说:“今天,谢谢!”
她说:“没事儿,咱哥们儿嘛!”
她说:“她是谁?”
“……”
“那她一定对你很重要。”
那年的那天,我也不知,那个高瘦的少年,在西站进站口蹲了许久,落了一地烟头,走进雨里的身影,孤零零的,竟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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