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今安徽濉溪人,与三国魏宗室婚,官拜中散大夫。其人好弹琴咏诗,好老庄,好养生服食之事。与开封陈留之阮籍、阮咸,武陟河内之山涛、向秀,安徽宿县之刘伶,琅琊临沂之王戎,并称竹林七贤。
朋友曾困惑,嵇康任诞放达,何以会作《诫子书》劝其谨言慎行、为人处世之道?吩咐诸如与上司打交道忌过从甚密,如何应付他人请托办事、席间争讼、他人劝酒等等琐碎之事?好酒佯狂的阮籍,却阻止其子阮浑参与耽酒旷达的竹林之游?阮籍遭母丧,“呕血数升,废顿久之”,却偏要饮酒食肉,箕踞啸歌,置礼法于不顾?
凡此种种,似乎多有矛盾之处。嗜酒如命的刘伶,其妻涕泣而谏,“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可见纵酒伤身实为常识。重视养生的嵇、阮诸贤,却偏偏沉溺其中,又是为何?魏末标举叛离名教之士,弃仕君之义、男女之嫌、主客之敬、守丧之节,却不弃人子之恩、朋友之信,咄咄怪哉。
当时名教已为司马氏窃取,借宣扬正统的儒家名义、道德礼法来掩饰自己篡权夺位的事实,并以此强迫世族依附、效忠司马集团。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指出,传统中国王朝对其合法性的解释,正在于“具有儒家德行而赢得了上天保佑”;“作为大一统帝国的统治者……(权力的基础)在于德行与文化上为人普遍接受的规范”;“有资格将儒家的道德箴言融入帝国的统治之中”。
对于司马氏把持权柄不满者,或诉诸武力反抗而不免诛灭,或采用不合作的非暴力反抗。腹诽于内、不甘依附的士子,唯有日日醉酒、消极避世,方能免于卷入政治斗争,脱出司马氏罗网。另外的积极的非暴力反抗者,唯有惊世骇俗地鄙弃名教,借否认其维护合法性的意识形态,直接挑战其权力根基。以嵇、阮为代表的名士,在司马霸权之下,宁愿自毁名誉地反抗,而“真·名教”何一时弃过?
嵇、阮名士所为悖逆礼法之举,尽是当众表演给世人,挑战官方价值的“行为艺术”。最典型如阮籍值母丧,却故意要在司马昭面前喝酒吃肉。激怒当朝礼法之士,“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阮籍居丧哀毁几至灭性,号哭吐血身形憔悴,岂可谓不孝?司马昭心知其意,仍加以笼络,维护他“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将这一挑战行为,化解为儒家丧礼之权宜。
又如权臣钟会携一众归附之士寻访嵇康,耀威拉拢之意不言而明。正值嵇康、向秀树下锻铁,“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全不理会,鄙夷、不合作之意甚显。等钟会起身要走,他还要追上去挑衅:“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我这么做,你懂我的意思吗?钟会含恨对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东晋戴安道《竹林七贤论》,“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也。”阮籍阻止儿子模仿自己,正因为阮浑不懂自己借酒反抗的用心。近人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若自绝于礼法,则礼法已为奸人假窃,不如绝之。其视富贵有同盗贼,志在济世而迹落穷途。”儒家纲常名教自汉武帝立为官方意识形态,一直是统治阶级标榜正统的工具。大胆地、公然地背礼叛教,否定了形式上的日常礼俗,逻辑上就实现了否定被司马氏利用的价值层面的“名教”,直接挑战其权力合法性。
不止于行为上的出格表演,嵇、阮对司马氏标榜名教而行篡权之实的不满,也体现在理论的反抗:宣扬“越名教而任自然”,大力倡导当时流行的道家“自然”之说,否定名教。如嵇康《养生论》主张“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放弃对名闻利养的追求。《难自然好学论》大道陵迟,乃“造立仁义”“制为名分”,“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甚至设喻“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释私论》主张君子不必以世俗之道德礼法为参照,“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君子“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气静神虚,“情不系于所欲”,如此“能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大人先生传》更斥言:“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
嵇康为朋友吕安仗义执言,被钟会、司马昭借机陷害,慷慨赴死,是其反抗最具悲剧性的一笔。《晋书》记载:嵇康将刑,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免其死,弗许。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可见当时嵇康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嵇、阮的思想倡导,也引发了一场关于“自然与名教”长期的、广泛的社会大讨论。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遍检此时代文字之传于今者,然后之即在东晋,但凡号称名士者,其出口下笔无不涉及自然与名教二者同异之问题。其主张为同为异虽不一致,然未有舍置此事不论者。”
《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文,他公开拒绝加入司马集团,且鲜明地表示其“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政治态度。否定官方的价值体系,以殷革夏命的商汤、以除纣灭商的周武王为非,影射司马氏,否认其权力的合法性。“此书既行,知其不可羁屈也。”“大将军闻而怒焉。”这对当时竭力拉拢世家大族的司马集团是巨大的打击。嵇康至此,必死无疑。终以十余年前涉嫌参与毌丘俭讨伐司马家族旧案,且“言论放荡、非毁典谟”杀之。俞正燮《癸巳存稿》评嵇康《幽愤诗》,“乍观之,一似司马氏以名教杀康也者,其实不然也。”政治屠害是也。
嵇、阮等人行为、文章理论上对礼法名教的抛弃,对司马集团的反抗,其代价是巨大的。“礼法尚峻”之世,离经叛道无异于自取灭亡、自污声名。嵇康身陷囹圄,罪名罗织而死;阮籍险些“流之海外”;阮咸“世议纷然,自魏末沉沦闾巷”近三十年。
从长远的社会影响看,本是出于反抗的背弃礼俗之举,浅薄浪荡的贵游子弟不知其用心、其所以放达而竞相模仿。“去巾幘,脱衣服,露丑恶”;“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入他堂室,观人妇女”;居丧则“高床重褥,美食大饮”。自诩学得京洛之法、名士习气,“得大道之本”。晋朝历八王之乱、五胡侵华,国失半壁,据江左一隅。时人如王隐作《晋书》、干宝作《晋纪》、葛洪作《抱朴子》,均将礼教崩驰、甚至国势微衰归之于阮籍诸贤。近人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自司马昭保持阮籍,而礼法废。波靡不返,举国成风,纲纪名教,荡焉无存”。其罪归之,至今难销。
嵇康之死,不止广陵绝响而已。了解这层政治背景,再读《世说新语》,竟有许多惊心动魄处。《言语》篇“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嵇康被杀,司马集团展现了铲除不合作者的决心。甫遭杀害,其挚友、铁哥们向秀,就迫于形势不得不向司马氏屈服,还免不了受人一番奚落。《晋书》记载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观其绝望,感其哀恸,多半亦在此时。
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至于曹魏西晋之际,此名教自然相同一问题,实为当时士大夫出处大节所关”。嵇康被害,正是魏晋之际士大夫思想蜕变的原因。士大夫纷纷向正统的意识形态靠拢,司马集团依靠强硬的政治铁腕,收获了思想阵线的胜利。《文学》篇“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圣教即儒家名教。将无同,应该是一样的吧?回答三个字,就授予麾下副官。“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当时人看得真切,功名利禄不过一个“同”字罢了。
《政事》篇“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嵇康被诛,幼子嵇绍拜见山涛,询问前路出处。一句“为君思之久矣”,想见老友、孤子相扶而泣,往事千年,不禁悲从中来,泫然纸上。
2016年4月6日初稿
2016年4月30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