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中旬，风和日丽，暖意微醺，恰是千羽学园枙子花香正浓时节。
凉风习习，碧荫疏影摇曳，万叶簌簌作响，似璎珞佩环璆然相击，泠冷之声清脆悦耳，此间弥漫的枙子花香也愈发馥郁清雅，沁人心脾。
“啊……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芽衣俏脸上适时闪过几分错愕，她忙转身出言婉拒道。
衣袂翩跹间，如瀑青丝漫随杨柳风徐徐飘飖，于和煦日光下漾起缕缕灿然涟漪。
“你根本没和人交往！”
被拒绝的琪亚娜忍不住嘟起小嘴，气鼓鼓道。
“……抱歉啦，其实是我朋友喜欢你，我不能和你交往。”
“你根本没有别的朋友！”
琪亚娜继续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
“呜啊……伤人。”
被一语道破了真相，芽衣只感觉内心仿佛受到了万点暴击，不由扼腕叹息。
“啊……抱歉……”
眼见芽衣脸上流露出些许怅然失落，琪亚娜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不择言说错了话，顿觉心疼不已，忙不迭道歉。
“不，我才要道歉啦，其实我要转学去国外……”
“……”
琪亚娜内心的愧疚刹时烟消云散，少女板起脸直直凝视着神色越发不自然的芽衣，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在说，你莫不是在拿我当傻瓜。
“啊……”
“真的，为啥这么执着啊？”
眼见谎言屡屡被戳破，芽衣不禁蹙起蛾眉，她习惯性地揉了揉隐隐刺痛的太阳穴，实在是想不透为什么琪亚娜还不放弃。
“和我交往。”
琪亚娜不依不饶道。
“我明明撒了那么多谎……”
“和我交往。”
“你到底喜欢我哪点啊？”
“和我交往。”
不管芽衣絮絮说些什么，琪亚娜都不为所动，她仿佛变成了人类的本质——复读机，翻来覆去只是重复着这么一句。
“呃啊，我知道啦，交往行了吧！”
见状，芽衣唇角泛起一抹苦笑，她终于无奈地向琪亚娜妥协了，眼见琪亚娜眸底倏然跃动起爚烁星华，少女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
“和我交往你可别后悔啊！”
“不可能后悔的。”
“……是么？”
闻言，芽衣沉默了片刻，她似在细细品味这句话的份量，随后少女扬起脸，一眨不眨地望着琪亚娜，无比认真道：
“谢谢……”
“哈？为什么突然道谢？”
“没什么，我想，我应该不会后悔了。”
“……？”
不明所以的琪亚娜疑惑地歪了歪头，全然搞不懂芽衣在说些什么。
她只是嗅到了阳光中徜徉的栀子花香，氤氲如韵，袅袅如烟。
2
饭桌上，塞西莉亚讶然望着今晚胃口格外不错的琪亚娜，挑了挑蛾眉，忍不住轻声问道：
“乖女儿，今天春光满面，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妈妈，我……我和喜欢的人确定关系了……”
琪亚娜缓缓放下刀叉，很有几分羞涩地低头嗫嚅道，她的娇靥此刻晕红如火，一抹诱人酡红从双颊直烧至耳根。
“哦，是哪家的孩子让我家小月亮心动了？改天请那孩子来家里吃顿饭吧，妈妈帮你把把关！”
“好呀……可……”
直到这时，琪亚娜仿佛才想起什么，丹唇翕动，欲言又止，她重又拾起刀叉，眸光一黯，宛若萎蔫泛黄的花骨朵儿，神情蓦地变得低落无比。
“怎么了？”
塞西莉亚有几分奇怪道。
“可……她……她也是女孩子……”
面对妈妈目光中流露的不解，琪亚娜终于吞吞吐吐着道出了真相。
“啊？女孩子就不需要吃饭么？”
塞西莉亚先是一怔，随后释然笑道。
听闻此语，琪亚娜惊喜地抬起头来，恰好迎上了一对倒映着融融笑意的泓泓眸子，少女再也掩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仿佛一只乖巧黏人的猫咪，径直扑入了塞西莉亚怀中，糯声撒娇道:
“我就知道，母亲大人最好啦！”
3.
“芽衣，来尝尝我妈妈的手艺，啊呜～”
琪亚娜切了块糖浆海绵蛋糕，献宝似地殷勤递到了芽衣嘴边。
入口轻咀几下，蜜糖般的如饴甘甜在檀口中酝酿少许后猛地爆发开来，仿佛千百只有魔力的小手齐齐触动着敏感的味蕾，那软糯香甜的滋味，让芽衣眼前一亮，不由啧啧称赞:
“阿姨的手艺真好，有空能教我做糕点么？”
“可以啊，我家小月亮最喜欢吃甜食了，为了能多吃点甜食，她还经常向我撒娇呢。”
说完，塞西莉亚向芽衣狡黠地挤了挤眼睛，其中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
“谢谢阿姨！”
心情大好的芽衣随手端起桌上的果汁浅尝了一口，倏地，她的额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俏脸上现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怎么了，芽衣，身体不舒服吗？”
还是塞西莉亚最先发现了芽衣的不对劲。
“还好啦，只是我不太习惯苦瓜汁……”
“啊，苦瓜汁？咦……这明明是甜杏汁呀，芽衣，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太累了？”
一旁埋头品尝蛋糕的琪亚娜将信将疑地接过芽衣那杯果汁轻抿了一口，待发觉不对后一脸关切地询问道。
“啊哈……或许就是没休息好吧，最近这几天晚上附近总有猫咪在叫，我的睡眠质量很差……”
芽衣歉意地笑了笑，她习惯性地又去轻揉隐隐刺痛的太阳穴，不着痕迹地将这个话题岔开。
然而这一切没能逃过塞西莉亚的眼睛，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瞳孔一缩，唇角的笑意遽然凝固了。
……
待芽衣离去后，塞西莉亚转头叫住了琪亚娜：
“琪亚娜……”
“怎么了，妈妈……”
少女心头陡然一震，妈妈很少直呼她的名字，平时会以乖女儿，小月亮之类的亲昵称呼来代指，她不禁怀疑，妈妈是不是不看好她们在一起。
“好好待这个女孩子……”
“哈？”
“好好珍惜和芽衣在一起的时光。”
塞西莉亚意有所指，可惜，神经大条的琪亚娜未能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嗯，会的。”
4
“医生，芽衣怎么突然晕倒了，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刚从诊断室走出来，心怀忐忑的琪亚娜就凑过去急切询问道。
“小姑娘，你是她什么人，朋友？姐妹？我需要尽快通知她的家属。”
“我……我是她伴侣……”
医生“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尊重，他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递过来一张密密麻麻的诊断报告单。
“恶性……胶质瘤……”
琪亚娜捧起薄薄的诊断报告单，果断略过大段大段的病情分析，直接将最后的诊断结果颤声念了出来。
她不信地眨眨眼，还以为自己眼花缭乱看错了，又攥紧诊断报告单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好几遍，如葱纤指也因用力逐渐变得青白无血。
“医生……您……您怕是搞错了吧……她……她怎么突然就……”
待反复确认无误后，获悉此噩耗的琪亚娜如遭雷击，此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絮絮说着连自己都感觉苍白无力的话。
“脑癌的前中期表现包括逐渐加剧的头痛和味觉紊乱，你们朝夕相处都没有发现么，还是说，患者早就知道了病情在故意瞒着你？”
……
浑浑噩噩，琪亚娜仿佛失了魂魄，她轻手推开了病房的门扉，一眼便看到了病床上陷入昏迷的芽衣。
修长微卷的眼睫如同重重鸾帷遮住了眼睑，皓齿朱唇，瑶鼻桃腮，此刻的芽衣望去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海棠春睡犹未醒。
“嘻嘻，芽衣，你一定是又在骗我吧……”
琪亚娜勉强挤出笑颜，走到床边轻轻推搡着犹处昏迷中的芽衣，她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等睁开眼睛，一切又会回到最初的融洽合契，平安喜乐。
银发如耀的少女以残存的希冀之光编织了一张唤作自欺的蛛网，她试图将自己网罗其中，逃避这一幕如夜晦黯，逃避这一场如血淋漓。
“你说呀，快说呀……”
“这次我……我不会怪你的……”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琪亚娜小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终于崩溃，她的眼角飙起簇簇泪花，声音愈来愈低，终于哽咽地泣不成声。
“呜……呜呜……”
5
苍白病房内，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血氧饱和度仪屏幕上连续滚动着波形曲线，就连空气中也充斥着刺鼻呛人的消毒水味道。
此刻，病床上的芽衣小脸惨白如纸，看不到丝亳红润血色，嘴唇泛着瘆人的灰白，原本亮丽的如瀑青丝此刻也悉数剪除，不复先前的明艳动人。
“咳……”
少女抬起插着针头的小手掩口轻咳了一声，但还是有几滴殷红血珠溅落在病号服上，乍一看宛如怒放的玫瑰棘靡，绽蕊吐艳，犹散发着缕缕腥甜。
“哭成这样，你果然后悔了吧？”
“呜……没有……”
一旁的琪亚娜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习惯性地张张嘴想要反驳些什么，滚滚珠泪却先一步不争气地簌簌抖落，仿佛断了线的无瑕珠链，滴答，滴答，很快便濡湿了雪白的床单被褥。
“咳……撒了那么多谎，结果……还是让你伤心了啊……”
“我没有……伤心……呜呜……”
“你也学会撒谎了呢……”
“抱歉啊，以前我说了那么多谎……”
“但有一句……始终出于真心……”
芽衣颤颤巍巍地勉力支起病弱的身子，她缓缓探出瘦如竹节，隐约可见藏青色血管脉络的皓腕，轻轻握住了病床前琪亚娜的素手柔荑。
此刻，少女眸底深蕴的似水温柔俱化作泠冷涓流：
“最喜欢你了……”
6.
“最后奇迹也没有出现……”
“之类的并没有，手术很成功！”
“太好了！”
“抱歉啦，我也没想到成功率这么高来着，之前还搞得那么煽情……不过，现在可以尽情去玩了……”
“这次不会骗你啦！”
……
“头发终于长回来了！”
“芽衣短发也很好看。”
“不，这样就太短了吧。”
“……不过，谢谢啦！”
7.
是夜，天无纤云，月白如昼。
无声无息，潋滟若水的蟾光清辉携着独属于午夜的微凉，越过窗棂，柔柔流淌在冰覃软榻上。
独枕入眠的琪亚娜自浅寐中睁开惺忪睡眼，幽幽醒转过来。
她的眼睛红肿宛若樱桃，布满了道道血丝，眼角边犹残留着斑斑泪痕，银白若耀的秀发也变得蓬松散乱，宛如肆意丛生的野草。
“原来……是梦啊……”
空荡荡的房间内，响起了少女暗哑的喃喃低语。
“生前骗了我那么多次，梦里也要骗我吗，真是的……”
数点晶莹悄然划落，于星霜月辉下化作了转瞬即逝的缕缕流光。
“……”
“再多骗骗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