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姥爷

      舅姥爷是娘的亲舅,外祖母的唯一兄弟。他的家在县城正北七华里一个叫作“车疃”的大村子。

  ​      车疃村东面紧临卫运河,村子的四周与村中,都有很大的苇塘,苇塘中长满芦苇,这些苇塘,春、夏、秋三季,芦苇茂盛,水波粼粼,无数知名、不知名的鸟儿或翱翔天空,或棲息于苇丛里,鱼儿在水中凫游,鸟儿在苇间啁啾,及至冬季,苇塘里结满厚厚的冰凌,芦花在风中摇曳,四季都有秀美的景色。

    ​      舅姥爷的家就在这个大村子东南一隅。

      舅姥爷的家庭在旧时代属于小康人家,所谓“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家。他有一处宅子,两处小园子。家宅是四合院,上房及东、西两厢房均是鲁西一般人家常见的“青砖碱脚”、“砖柱”、“土坯墙”、“平顶两流水屋顶”房屋,南屋是两间“就地偎”土房。他的家庭成份,土改时三榜定案,划成“老中农”,也即“上中农”。

  ​      说到他的家庭成份,有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1966年文革开始后,村里的贫下中农成立了红卫兵,所在生产队没有地主、富农,瘸子里边拔将军,把他当作了批判的目标。舅姥爷是个要面子的人,又德高望重,哪里经得起那样的尴尬?何况,要批判他的人很多是本家的子侄。他又气又急,本来说话就“紧语子”,面对乡亲们,他急红了脸,嗑嗑吧吧地说:“就、就、就恁谁不知道,俺娘就是夏老妈妈!夏老妈妈就是俺、俺娘!她是靠纺、纺、纺花织布,用手指头拧,牙齿省、省出来的!”舅姥爷的母亲姓夏,临清县夏堡寺村是她的娘家,出身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一生勤俭,受人敬重。“老妈妈”是鲁西方言,即老太太。说到这里,舅姥爷老泪纵横,语不成声,一些老头、老妈妈也抹起泪来。一场批判会只得草草收场。若干年后提起这件往亊,他还气愤不已,说到带头批判他的一个本家侄子、生产队“文革会”负责人,他还说:“那个孬小儿!六亲不认,快把我气死啦!”

    ​      我母亲就这一个嫡亲舅父,母亲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是舅姥爷的姐姐,外祖母与舅姥爷是家中唯一的亲人,舅姥爷没有闺女,只有两个儿子,因此,他是把我的母亲、他的外甥女当作亲闺女看待的,我也得到他老人家的厚爱。

    ​八岁之前,娘总是带着我住舅姥爷家,我喜欢在那个风景如画的村庄居住,更感受到舅姥爷刻骨铭心的亲情。

      舅姥爷家的西墙外与宅子南边、东边,都有一片很大的池塘,站在池塘边,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尽的风景,浩淼的池水,飞跃着欢蹦乱跳的鱼儿,池畔飘飘依依的绿柳,映在水面的丝丝柳条,让我深深地依恋。更喜欢池畔的两棵杜梨树。杜梨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鲁西村落与田野间的一道风景,阳春三月,它巨大的树冠上开满白色花朵,密密丛丛,宛如披上一层晶莹的瑞雪,花香浓郁,招来无数蜜蜂与昆虫,是孩子们爬树、折花、捕捉小虫的好去处。深秋,一场秋霜下来,树上的杜梨果成熟变黑,孩子们上得树上,采下一串一串的果实,吃到嘴里,甜中略带酸味,是一种美味的果实。儿时顽皮又贪玩,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到吃饭时间也不知道回家,舅姥爷就会四处找寻,这要是他的孙子,找着之后准会挨一顿胖揍,而换上我,他便会百般慈爱,连哄带劝领回家中。几十年以后,舅姥爷早已过世,可每当走过那个村落,看到村中袅袅升起的炊烟,耳畔便仿佛听到他老人家当年一声声亲切的呼唤,一种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件往事至今萦绕于心头。1961年暑假,放假后回到老家度假,开学前又要回来,临来前到舅姥爷处向他告别,那件往事现在回首,仍让我泪眼矇胧。

    ​      二十三年前正月,我回到车疃村,外面飘着雪,舅姥爷的长孙,小我两岁的表弟改成,烫上一壶酒啦起了家常。几杯热酒下肚,我与他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天的一幕,他说,那一回让我挨了一顿打。原来,我告诉舅姥爷,暑假期满要回邯郸。舅姥爷说,吃了中午饭再走。随后,他从东、西两厢房分别叫出大表舅的长子秋成与二表舅的儿子改成,说:“都跟我去推磨!”他从屋中背出半布袋玉米,祖孙三人来到磨房,一起推动沉重的石磨磨起面来。那个年代没有电磨,30多斤玉米整整磨了晌午歪。“三年困难时期”,农村人也吃不饱肚子,大表弟改成推了一半就咧着嘴说:“我推不动了。”并离开磨杠蹲到磨下再也不肯起来。舅姥爷闻听,红着脸说:“不行,你给我起来!”改成那年才九岁,还是个孩子,竟扒在磨沿上赖着不起,惊人的一幕出现在眼前——舅姥爷顺手从旁边堆放的一堆柳条中拿起一把,朝改成光着的脊梁上打去,打一下,改成的脊背上几道血痕,改成抹着眼泪又拿起磨杠,一步一步围着石磨推起来,30多斤玉米,整整磨了一上午。“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舅姥爷牵挂着出门在外的我们一家人,自己与家人忍饥挨饿,还与自己的两位小孙子饿着肚子磨面,让我带回邯郸,这是一种多么深厚的亲情啊!

    ​      舅姥爷一生勤俭,节衣缩食,一年到头穿一身土布衣服,做衣服的布是家织的粗布,为了省钱,不舍得买颜料,用卫河边的红胶泥染布,叫“紫花布”,这是故乡自古以来最为传统、也最为原始、最为节俭的染布法。为了省钱,他把家人理发剪下的头发收集起来,又把吃肉剔下的骨头一点一点攒起来,等到收废品的小贩来了,换成火柴。如果换了一封火柴(10盒),一分为三,自己留下两盒,分给两房儿媳一边四盒;换得的火柴不够一封,也要平均分配。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去世前,夜晚家中照明,仍然用着一盏煤油灯。

    ​      不觉之间,舅姥爷离世已四十多年,如果他看到我们现在衣食不愁,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今天,该有多么欣慰啊!有时在梦中,回到那个卫运河畔的村庄,他站在开满洁白花朵的杜梨树下,久久注视着我远走他乡的身影,久久地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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