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同眠时(小说)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在《乡村文艺》2021年十月刊总第五期。首发昵称祁亚平,文责自负。)                           

                将要同眠时

                        一

谷小满从混沌中醒来,可能太不凑巧。就这一间陋室,独对着窗的电脑和写字台——和以前一样,依然是这样的旧窗帘,遮住她静默着的脸。窗外斜挂着一截灰暗的天空,还未枯尽的冬的老刺槐和那乱缠着的藤蔓——她就是用这样枯坐着的脸对着白昼和黑夜,还有颓败的墙壁,冷寂的床板,和一盏半睁着眼睛的昏黄的灯泡。林睿就是这样从谷小满三年的美好憧憬中幻灭了——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三年前,这间屋子并不是只有这些寂静和空虚,而是满怀着深情和希望,谷小满总是站在门框里静候着林睿的到来。在久久的等候中,一听到有节奏的咚咚声踩过走廊,谷小满的心就狂跳起来,她跑出去,就看见胳膊弯夹着皮包的林睿,从他那瘦削的脸上渐渐显出笑容来,他那粗大的指关节捏在一起,提着一个装满蔬菜的塑料袋。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套在他的长腿上,灰格子衬衣缩在裤腰,棕色的皮鞋没有一丝灰尘。就是他那略显凌乱的头发带来了路上的风尘,使谷小满感知他炙热的目光里的深爱。从林睿身上,谷小满看见原乡的田野中盛开的紫藤花,她就一直期待跟着林睿回到原乡去,只有原乡才有家的味道。

是的,林睿的出现总能使谷小满的内心升起回到原乡去的冲动。然而后来呢,三年的日暮相伴,现在只余下谷小满一个人的寂静和空虚,林睿绝不会再来了!他永远的,不会再来了!无论是黑夜的走廊,还是白天的窗口,他都不会再出现!谷小满就一直在这破败的屋子待着,再也没什么人可以使她的心狂跳,她将什么也看不见,她将进入她的混沌。

她在百无聊赖中,随手写着什么或者抓过一本书来,然而在她眼睛的晶体上,映出了林睿的脸,那瘦削的、渐渐露出微笑的脸……她要就近看时,却忽然掉进一片黑暗中去……她不记得翻了多少页书,仿佛有皮鞋声从空的走廊传来了,带着林睿原乡的味道,谷小满的心又狂跳起来!她跑了出去——跑出去后,那声音却渐渐地远去了,走廊只余一地昏光,堆在逐渐渺茫的尽头。

日积月累,这些皮鞋走动的声音,终于使谷小满的心彻底绝望了,她已经开始长久憎恨窗外的响动,特别是相似于林睿的一切声音,因为那些声音会诱惑她跑出去,跑出去她就得面对长久的失望。

她不记得拉死窗帘有多少日子了,她讨厌有邻居突然敲响房门,借火或者伸出想探寻这间陋室的眼神,谷小满痛恨这样的眼神打乱她的宁静,她逐渐的把自己孤立起来,拒绝与外界接触。

                          二

三年前谷小满和林睿初次在一起时,她总会突然想,林睿是不是正从极北的大雪之中赶来?或者是从遥远的原乡一路跋涉而来?她总是急切地等待着林睿的到来,如果听见林睿的皮鞋声,她便合上手里的书本去迎他,然而她又顿住了脚步,她要酝酿好情绪,整理好发丝,让林睿看见她的美。

那敲着走廊的皮鞋的声音,一步高于一步,谷小满跑了出去,林睿已经走过那棵老刺槐,脸上带着微笑。

谷小满接过林睿手里的包,他们互相寒暄之后,那间陋室里便充满了温馨。他们坐在硬床板上,谈社会风气、谈时代潮流、谈男女平等、谈将来以后……

林睿总是温和地握着谷小满的手,给她讲各种奇怪的事……谷小满频频点头,看着林睿眼里弥漫着智慧的光泽,谷小满的内心就充满了敬佩和温暖。

陋室的墙壁上挂着林睿那顶蓝白相间的鸭舌帽,那是他每次回来最习惯的动作,从头上取下帽子顺手挂在墙壁上。帽子旁边是谷小满和林睿唯一的一张黑白合照,林睿说黑色和白色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颜色,从黑色中看到的光明是澄澈的,而从白色里投射的世界却是宁静的。

每次谷小满都滔滔不绝给林睿讲拍那张照片时的情景,林睿只微微地看一眼,就岔开了话题。以后谷小满就发现了一个秘密,提起这张照片时,林睿就会微微脸红。

他可能还没有从他那纯洁的思想中,承认已经拥有了除他前妻以外异性的温暖吧——然而谷小满却知道,林睿是极尽温情的男人。

后来谷小满就要把那张照片拿下来,锁在写字台的抽屉,换上别的什么画,或者一个有胖娃娃的年画也行。但是林睿摇摇头说:没关系的。最终那张合影也没换下来,直到后来的现在,墙上再也看不到那些年的印记,照片早不知所踪,只剩下一面颓废的墙壁。

“我会想办法的,只要你愿意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娶你进门!”

这是谷小满和林睿交往了半年,又谈起俩人要一起天长地久时林睿给谷小满说的话。每次听完这句话谷小满都用力点头,她的内心已经坚决地认为他们将是最美好的一对。在这个破落的屋子,他们将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谷小满向林睿坦白了自己的过往和身世,以及从她出生就不被待见,被家人扔掉后接生奶奶又把她抱回来养大,还有她的优点缺点等等。林睿默默地握住谷小满的手,仿佛被她的身世震撼了。此后许多天林睿都早早地回来,耐心地熬粥,做好看的饺子,买回还在冒着热气的包子,一定要端在谷小满面前,看着她吃才满意。谷小满相信,林睿是真心地爱着她的,他是具有绅士风度和高水平文化知识的中国式男人,他细心中透着粗犷,柔情中透着坚毅。谷小满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等到和林睿走进婚姻殿堂的那一天。

每天送林睿出门,都会从各个门洞里传来窃窃私语,他们互相咬着耳朵,用眼睛盯住谷小满,他们在看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在一起的笑话。而林睿却还是一样用削立的背把那些挤眉弄眼的家伙晾在一边,那些家伙终于觉得谷小满和林睿其实也没什么可议论的,就各自丧气地散去了。

这时候,谷小满总是高昂着头,哼着小曲骄傲地回屋。

                          三

“……只要你愿意,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娶你进门的……”

林睿的这句话让谷觉得谁也没办法使他们分开,这彻底的想法就在她和林睿的思想中扎了根,那些窃窃私语算得了什么?林睿比她大好多又算得了什么?林睿离过婚又算得了什么?无论世俗将抛给她什么,都不能阻隔谷小满深爱林睿的决心。

谷小满清楚地记得她是怎样将自己的纯真和爱给了林睿,直到多年以后,还残存着清晰的底片。

应该是在谷小满期待结婚的心快要崩塌的前夕,她曾躺在深夜的床上仔细研究过林睿对自己的态度,但在没有合适的措辞之下,她还是忍住了没跟林睿说,让他尽快娶她回家的事。假如她提了这事,再遭到推脱,谷小满的心可能会濒临绝境。

但是最后,极度渴望有个家的谷小满,在忍和不忍之间,还是身不由己地选择了向林睿倾吐:

“你还是早点决定吧!我的心已经很疲惫了!”

而林睿在望见谷小满又一次泪眼婆娑后,就从紧靠着门洞的那双背着的手中,拿出了一支红得耀眼的玫瑰,然后就在谷小满滴着泪的眼中单膝跪地,在陋室的孤灯下,谷小满看见了从林睿瘦削的脸上滚动而下的泪珠,落在他们紧握着的手背上……

那一刻,谷小满没有看懂林睿的举动和泪珠中的无奈,她仅仅知道,林睿为了爱她的这一跪,和那支单薄的玫瑰所代表的深情,足以让她的灵魂震颤,并且死心塌地。

但谷小满没有留意到林睿脸上日益严重的惨白,似乎每次到了后半夜他的脸才转为微红。那是他在表达爱情之后偶尔会流露的红色,林睿总是那么深沉,那双眼睛像深不可测的水潭,悲喜从不外露。

每当夜幕深重时,他总会巧妙地回避谷小满殷切的目光,那种躲避似乎是来自一位少不更事的纯情少年。而谷小满在他面前,总是快乐得像只小鸟,只要他给予她关切,她就会忘乎所以。虽然林睿的表情始终有一丝游离,但他双手的举动一直在告诉谷小满,他是多么需要她……

自从林睿那单膝一跪后,谷小满的心安静了不少,但好景不长,她又管不住内心的纠结了。于是,每天晚上对林睿发动的言辞,如出一辙地拐到他是否可以尽快和她完婚这件事上。

但林睿依然是沉默的,任谷小满的提问在他眼底泛滥成灾,而他情绪的任何变化,都会使谷小满如遭雷劈。直到他眼底的情绪静止时,谷小满已经在浅薄的梦中睡着了。

在长期的纠结和绝望并存中,林睿只要看见谷小满两眼像空洞的蝴蝶注视着窗外时,就会变得温和起来。他向谷小满微笑,两颊深陷下去,抬起骨节粗大的手指,拂去她额前的碎发,仿佛可怜某种件物那样,用他的薄唇贴在谷小满的头顶。

这种时候谷小满内心的那些纠结就会土崩瓦解,只要此刻拥有,又何必急与走进婚姻呢?谷小满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

                        四

和林睿在一起的第二年,他似乎更加忙碌了,因为忙碌而让一切都相安无事。谷小满的心平静下来了,并且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开始朝九晚五地去上班。闲暇时候他们的脸上同时挂满笑,去很多旅游景点,偶尔在夜晚沿着长街散步。当他们一起路过胡同回到住所时,那些追随着他们的目光始终在探寻,那是一些不动声色的讥笑和嘲讽,时间一长,总能使谷小满的心无端地瑟缩起来。她倔强地抬高额头,用满不在乎来抵御。而林睿对这些讥笑和嘲讽表现得极其冷漠,他只是镇静地挽起谷小满的胳膊缓缓前行,仿佛走在无人之境。

后来谷小满就向林睿提出搬离这儿的事,林睿没有拒绝。他们一起找了好多胡同,但大多都是价格太高,不在他们的承受范围之内。半月之后,他们寻得了一处大院,这大院甚是宽敞,都是陌生的住户,那些半敞的门楣后没有了讥笑和嘲讽,也没有了窃窃私语。他们挑了一间向阳的屋子,是这个大院里光线最好的屋子。

左边住着一对残疾夫妇和他们患有软骨病的儿子,他们以捡拾垃圾为生。右边是夫妻俩人带着不到五岁的小女儿,那小姑娘甚是可爱,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骨碌碌乱转着,在谷小满家门口一闪就跑走了。她半夜偶尔会哭闹,总听到她妈妈轻声细语哄着她的声音。

搬到这儿后,谷小满和林睿还是保持着极其简单的生活,一张硬板床,一张写字台和顶棚吊着的昏黄的灯泡。一把皮质座椅是林睿写作时要坐的。平时谷小满总是擦得一尘不染,她喜欢有知识的男人,尤其喜欢看林睿那削立的背脊挺在桌前写作的样子。

搬到这个大院后,谷小满再没有提结婚的事,林睿总是忙碌,偶尔跟谷小满提提他要出书的打算,一直到半夜还靠在桌前整理文字。

先前听林睿说过因为前妻还在伺候老人和孩子,离婚不离家。婚姻期间他的前妻从没有抱怨过林睿长时间不着家的事情,她似乎什么都能容忍。然而正是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使林睿厌倦了,所以他跟前妻离了婚。

但是父母坚决不接受除了他前妻以外的任何女人做儿媳妇,因为离婚的事,林睿几乎被父母扫地出门了。对于他的这些过往,谷小满已经不想再探究,她只要和林睿这样的默默相看,这样的亲密无间就够了。于是,他们便在默默相看和亲密无间中,一次次熟识了彼此的过往和期许。

林睿脸上的笑逐渐多起来了,他没有别的爱好,除了教书之外,就是每天晚上爬格子写作,可以说他跟谷小满志趣相投,但谷小满远没有林睿知识渊博,要论作文章,谷小满最多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有一天,林睿买回来一支发卡,是那种镶着钻闪闪发光的树叶形状,他让谷小满站直身子,把头伸在他面前,然后轻轻地把发卡别进了谷小满的头发中。这是继那支玫瑰后林睿第二次送谷小满礼物,谷小满高兴坏了,围着林睿又蹦又跳,而林睿却再次红了脸。

这之后谷小满的心情更加活跃起来,她从要搬走的一个用户那儿接管了一只小猫,是一只额头有条黑线的纯白色的猫。林睿不喜欢小动物,而谷小满却对这只猫爱不释手,这只猫很会装腔作势,每天蜷缩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但只要闻见带油气的吃食,就会立刻翻箱倒柜地翻找,直到把食物吃进嘴里才会安生。

有一天,谷小满家左边住着的那对残疾夫妇找到了她,说是她的小猫吃了他们刚刚买回来的一块猪肉。那女人红着眼睛说,那肉是买给她患有软骨病的儿子吃的,却叫谷小满的小猫偷了去。林睿知道后脸色很不好,为那对残疾夫妇赔了猪肉钱之后,硬要把那只白猫给丢弃了,谷小满死活不让,于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战争”爆发了。

那一夜谷小满死死把白猫护在怀里,林睿抢了好几回没抢走就放弃了,结果他整整一夜都冷着脸背转身子而眠,谷小满也同样背转身子不去理会他。

入夜,他们俩便在这样的赌气中沉沉睡去了。

自白猫偷肉事件后,谷小满和林睿就进入了冷战状态,隔膜和冲突在加深。谷小满总是搂着白猫独自睡去,而林睿则每每夜深人静还辗转难眠,却又倔着性子不想打破僵局。

到了差不多半月之后,林睿终于妥协了,半夜他转身把谷小满搂进怀中,就听见了谷小满凄凄惨惨的哭声,感觉到怀中人不断抖动的身子,他的眼泪也在黑暗中滚落而下。此后的日子,他们又开始在灯下相视而笑,回味冷战后重修旧好的快乐。

                        五

一天,住在左边的残疾夫妇再次找来,说是谷小满的白猫又偷吃了他们家的酥饼,谷小满将信将疑,非要看看“现场,”残疾夫妇说猫已经把自己买给儿子的酥饼吃得渣都不剩了,提供不出来“现场。”谷小满说什么都不相信,残疾夫妇不依不饶,一直吵到傍晚林睿回来。

林睿见谷小满和残疾夫妇剑拔弩张,他的神情很不悦,冷着脸一言不发就从包里掏钱要陪给残疾夫妇。谷小满见状一把抢过林睿手中的包,她坚持要看到“现场”才肯赔钱。但是残疾夫妇坚持说白猫已经把酥饼吃完了,提供不出“现场。”就在这样的僵持下,两家人都负气不欢而散。

于是,谷小满与残疾夫妇之间的“明争暗斗”便开始了,白天怄了气晚上总是怨声载道,林睿感觉无可奈何,他变得更加沉默了,劝说不了谷小满,又不愿意再次发生“冷战,”就只用行动证明在他心中,谷小满的重要和不可或缺。

他以后回家就帮谷小满摘菜生火,煮饭,蒸包子。林睿做饭虽不及谷小满,然而他为此却倾注着全部真心,林睿的贴心,使谷小满慢慢化去了心中的郁结,不再与邻居置气,而是主动与林睿同甘共苦。她看不得林睿工作一天,回家还要为做饭这种事耽误整理文字。她看见林睿总是汗流满面,头发粘在额角,两只手明显粗糙起来,夜间爬在写字台前的背影似乎更加消瘦起来。

谷小满像是醒悟过来一般,原来自己的任性,正在使深爱的男人承受重压,她对林睿说:

“你已经够辛苦了,万不能为了我这样的操劳费神了,以后不要再做家务了!”

林睿听了这话,眼底流露出凄然,然而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额头贴了贴谷小满的脸。

很快到了后半年,一天晚上,林睿接了一个电话,脸色凝重起来,他发出一声叹息说道:

“看来,我的书是出不成了!”

“怎么就出不成了?”

谷小满很是惊讶,为了出书林睿可以说倾注了全部精力,她是亲眼见证林睿为了梦想而付出着心血的人。

“因为我失业了,经济来源要被掐断了!”

这算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林睿万没想到,自己的父母为了逼迫他和前妻复婚,竟然不惜去学校领导面前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还给他扣了一个道德败坏,抛弃糟糠之妻的罪名。

在这个电话里,学校领导说得很委婉,大意就是:林睿的父母已经不止一次找过学校,要求辞退林睿,以此来要挟林睿回头和前妻复婚。林睿当然不会同意复婚,谷小满了解了情况后,她难以置信亲生父母竟然会去单位黑自己的儿子,但转而一想,自己不也是从小就被父母丢弃了吗?这算得了什么呢?

尤其林睿更加痛心,他的心揪扯着,想不明白前妻有什么好,能让自己的父母这么上心。这一夜,他脸上变了颜色,不断在陋室来回走,这大抵是谷小满认识林睿之后,第一次看见他如此不安。

最后谷小满说:“咱们不怕!没有工作可以再找,你这么优秀,不怕找不到工作!”

但她说这话时,声音却是飘飘渺渺的,连灯光也似乎黯淡了许多。林睿的心还揪扯着,他感觉到了谷小满的变化。他在心里想:

“她大概也受了影响吧?毕竟自己的父母做这些,正是因为排斥他跟谷小满在一起!”

最后,他们还是在相视一笑后,又商量起今后的打算,他们决定以后省吃俭用,谷小满可以继续打工,林睿可以出去找工作,希望总是有的,他们相信有一条新路正在等着他们去走。

第二天,谷小满去上班,林睿去了一家文化礼仪公司应聘,这家公司是几年前林睿的一个同学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林睿想好了措辞,应聘过程中沉着应对,很顺利地就通过了,只是工资比自己教书时少了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了工作就会有活路,毕竟他还打算要和谷小满结婚的,他不能真的一无所有娶谷小满过门。

夜晚回家,林睿把找到工作的消息告诉了谷小满,她立即雀跃起来,但当林睿转脸看她时,谷小满明显神情凄然。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经给谷小满带来了严重的打击,他心里清楚,谷小满的难过并不是他的失业,而是他父母对谷小满的否决。

林睿的心因此而不安,他忽然怀念起和谷小满初次相识时的那些美好时光来——在那个破落的屋子,第一次和谷小满在一起,她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在那些安静的时光里,他们相依相伴,并且彼此爱护,互相倾吐心声,他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对谷小满负责,要给她一个家,并且要和谷小满拥有许多孩子……

想起这些,他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他想要看到更多过往中的美好——然而,那些时光一晃就不见了。现在,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神情悲戚的谷小满。

许久之后,林睿整理完稿件,从写字台前抬头,他觉得疲劳,内心有了一丝怯弱。他不知道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抚慰谷小满的忧伤,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罪的男人。

                        六

在文化礼仪做编辑以来,林睿很不适应这份工作,他觉得做这样的编辑实在乏味无趣,很快又换了另外一份工作。在不长的时间内,他已经换了七八次工作,但他始终没有告诉谷小满。因为频繁换工作,工资几乎没拿到一分。

谷小满还是朝九晚五地上班,伺候自己的白猫,自从她意识到林睿家人不可能接受自己之后,她的神情一直都是凄然的,这些天,她一直与林睿保持着疏离。她从来不管林睿工资的事情,自从开始打工,俩人的开销一直都是用她自己的工资在支撑,林睿以前教书挣来的工资除了要给孩子抚养费外,几乎都用来买书了。对此,谷小满毫无怨言,因为她一直相信和林睿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至于钱财她永远都是淡漠的。只是,现在,她似乎快要失去勇气了……

林睿因为难以落实一个满意的工作,他已经身无分文,而他的父母又逼着要他拿抚养费回来,林睿感觉身心俱疲。他只能回到这间有谷小满陪伴的陋室来,谷小满开始沉变而不善持家了,陋室里总是缭绕着白猫的身影,碗碟乱扔着,油烟味四处乱窜,使林睿不能静下心来整理文字。这中间又在时不时参差进来谷小满与那残疾夫妇的争执,林睿对这样的现状觉得无力,他对谷小满充满愧疚,在内心深处还有爱不释手的感觉。

他渴望得到谷小满的爱和安抚,但又难以启齿,他只能在这一间陋室里熬着,在谷小满催促吃饭,白猫的缭绕和谷小满与邻居的争执中,他连一点怒色也不能外露,咀嚼毫无趣味的食物。

后来,林睿总算找到了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是在一家写字楼做打印工作,这工作简单,工作量也不大,倒给他腾出了许多闲余的时间,可以趁机整理自己的文字,筹划出书的事情。而他与谷小满那个共同的陋室,他逐渐地开始逃避面对,每天晚上,他都在写字楼磨蹭到谷小满差不多熟睡才回家。

一天晚上,林睿又在估摸着谷小满已经熟睡的情况下才回了家,但谷小满却是醒着的,灯光下,正投射着谷小满凄凉的脸。

林睿的内心忽然生出怜悯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跟着自己受了多少苦,他是知道的,他不是承诺要给她幸福吗?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林睿突然开始鄙视自己,他把瘦削的身体靠近谷小满,而谷小满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凄凉之中。

林睿的心生出了相反的弹力,他认为谷小满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她是在逼迫自己不要在这里安身?还是已经开始厌倦自己?想到这里,他就把身体挪开,背转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他没地方可去,是去大街上流浪?还是去公园里栖身?那些地方没有拒绝和冷漠,但是,冷风却随时会吹裂皮肤,使他这瘦削的身子打颤。林睿感觉很绝望,可能,只有书写才是唯一的归宿罢……林睿在几乎悲壮的情绪中睡着了。

第二天,是照旧的无言默默和上班。下午,林睿没有心思赖在写字楼整理文字,索性一个人走在了大风中,任冷风吹彻自己的身体。然而没走几步,他就吐出了大口的鲜血。

这突如其来的吐血事件,是林睿早有预料的,很早他就一直觉得心口憋闷,上不来气,因为一直手头不宽裕,他并没有做过检查。他夜以继日整理自己的文字,就是怕自己万一有个闪失,还可以在这世上留下念想,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提前到来。

                          七

吐了几口血后,林睿倒觉得呼吸顺畅了很多,只是身上一阵虚脱,几乎站不稳脚跟,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在路边抓来干土埋掉了地上的血迹,若无其事地又向前走去。他觉得应该加快整理文字的速度,而谷小满却是他最大的心结,他要怎么弥补这个女孩?然而他还是得回到有谷小满的家里去,因为除了那儿,他无处安身。

他再也不计较谷小满偶尔悲伤的情绪,也不计较白猫的缭绕,也不计较谷小满与邻居的置气。在他吐血之后,他觉得连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了,好像面临着最后的决别,所有他正在经历和拥有的似乎都要瞬间消失了。

从此他就一直按时回家,又开始帮谷小满做家务,并且时不时买回白猫喜欢的食物。谷小满很惊讶,林睿为什么突然对白猫这样关照?但她内心还在计较着前嫌,还在计较着林睿父母只接受他前妻的这个事实,一种女孩子惯有的狭隘心理促使她还是对林睿不冷不热。

林睿走进了一家阅览室,他要查阅一些资料,想要自己的文章更加完美。这家阅览室装有暖气,身上感觉到的温暖,使他的精神也愉悦起来。这里的书大多都是旧书,几乎都是以前读过的,他坐下来耐心地翻着,他觉得旧书也是极其珍贵的。

他看到了阿来笔下的雪山,那环形的山体仿佛近在眼前,是那么的纯洁无暇,仿佛那就是谷小满纯洁无暇的眸子,他看到了雷蒙德.钱德勒的《再见,吾爱》——他的目光停在“吾爱”两个字上——他深爱的谷小满不在身旁,她正在那间陋室里出神,她在和自己怄气,而她不知道他心里的挣扎与不舍……

林睿向家走去了,路上,他又吐了一次血,擦干嘴唇的血迹,他十分镇定地走进了有谷小满的陋室——火炉里是不死不活的煤块,已经将要烧尽了。谷小满背对着门口躺在床上,怀里依然是白猫那张欠揍的胖脸,它正打着呼噜枕在谷小满莲藕似的胳膊上。林睿愣了一刻,默默地脱掉鞋子上床,他已经不敢对谷小满表示自己的关切,想到自己的吐血,他倒希望被谷小满冷落。这样的话,以后剩下谷小满一个人时,她也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

他还是天天回来,帮谷小满做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整理文字,俩人偶尔做简单的交流后,就各自领略着冰冷的神色睡去了。三个月内,林睿已经频繁吐血多次,但他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埋头整理文字、上班下班。

他一直出奇地坦然和冷静,只是他的身体更加瘦削了。而谷小满是无视的,这天,收拾好自己,谷小满就向上班的路上走去,冬天的冷风针刺着她的皮肤,她的悲伤没来由地加重了。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有个家,童年的不幸使她特别珍惜别人的关爱。从小被接生奶奶养大,后来唯一相依为命的奶奶也过世了,她就一个人漂泊到现在。遇到林睿之后,他那慈父般的呵护使她感觉安心,她深深爱上了林睿,不嫌弃他比自己大二十多岁这个事实,不嫌弃他曾有过家庭。

然而,她的坚守换来了什么?现在,她的内心满是愤慨和不公。她感觉到一种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长,她似乎还能更加有力地扇动翅膀展翅翱翔,难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林睿能给予她深爱吗?她突然产生出想要逃离的概念来。

车子疾驰而过的路面闪着一些光明,生活的路就横在面前,她像是勇猛地觉悟者,毅然地要走出有林睿的生活去。这样一想,她的脚步就轻如行云,像是漂浮在空际,上空是蔚蓝的天,脚下是坚实的地:林立的高楼、匆忙的行人、衣服店、菜市场、饭店、喧闹的商场……新的生活已经铺排在面前了……

她必须找一个合适的说辞和林睿诀别,她觉得已经从林睿身上感觉不到爱情了。谷小满想了一天终于想好了要怎么开口,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住所。白猫伸伸慵懒的身子,用胖脸蹭着她的腿,屋子里一片冷清,而桌上正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爱妻,谷小满亲启”。

谷小满认得那是林睿的笔体,她打开信封,里面却是一沓钞票,都是一百元一张的,整整有三万块。谷小满奇怪林睿为什么突然拿回来这么多钱来,却在信封里没有留任何只言片语。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想不出来哪儿不对,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林睿回来。

                            八

然而,一直到过完年,到了春天,林睿依然没有出现,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谷小满在夜以继日的等待中,变得焦躁不安,没有林睿的日子,她才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他。她像丢了魂一样,静不下心做任何事,和林睿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一遍遍浮现在她的眼前。这时候,谷小满才意识到,她对林睿的爱已经深入骨髓……

谷小满到处打听林睿的消息,但一直毫无结果。一天,在上班途中,谷小满遇到了一个中年大叔,俩人闲聊几句后,谷小满得知这位大叔原来是林睿的老乡。她忙向大叔打听认不认识一个叫林睿的人,

“认识!当然认识,我们是一个村的,可惜那孩子已经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谷小满没反应过来,以为林睿是出远门了,可是出远门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哎!你这孩子!走了当然就是过世了呀!林睿那孩子走得太凄惨!他的两个孩子还那么小,他的父母接受不了打击,都病倒了……”

谷小满在错愕中,以为自己的耳朵产生了幻听,她又问了一遍大叔,确定他说得就是林睿已经过世的事实。她感觉脑袋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眼前的世界慢慢暗了下去……

谷小满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不记得了。她从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看到的就是已经没有林睿的这间陋室——到处都是异样的寂静和空虚,她不记得林睿到底有多久没回过家了。

看遍各处,还是写字台和电脑独对着的窗口,一张孤寂的硬板床对着昏黄的灯泡,还有灯泡下枯坐着的自己。白猫已不知去向,也许是谷小满长时间的混沌,让它饥饿难耐而逃离了这间屋子吧?

案板上的碗筷落了一层灰,炉子里没有火,书桌上还整齐排列着林睿的书。谷小满下床用手指一一拂过那些书,而那些书却显得极其疏离,它们似乎在证明着对谷小满的不屑。

这只有一个人的陋室,已经无物能隐藏它的冷漠。谷小满转头又开始寻找林睿留下的字迹,她拉开抽屉,一本林睿的笔记躺在那里,翻开来,上面都是林睿平时记录的书名或者几句短文。抽屉还散乱地放着一些稿纸、林睿用过的水笔、墨汁等。还有几枚硬币被挤在角落里,这是以前他们二人生活时的常态,仿佛都是随意的存在,然而现在,林睿却把这一切郑重地留给谷小满一个人了。

谷小满想起了林睿留给自己的那三万快钱,她翻出来抱在怀里。

谷小满回到了那个和林睿初次相识时的陋室——那个有着老刺槐和藤蔓缠绕的胡同,那个有着很多窃窃私语、讥笑和嘲讽的胡同,是她和林睿爱情开始的地方。

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在人言和冷眼中负着孤寂,承受着四面临空的人生。她没有家人和朋友,已经没有人能让她觉出这人间的真实——能决定她感觉到人世的人不在了,她觉得这是一个无爱的人间,所有渴望的都已经死灭干净了。

四围只有巨大的虚空在逼近,童年的遭遇和现在的遭遇如出一辙,她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直失去而已。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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