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维萨古堡之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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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前方幽深的密林,就到了奥尔维萨城堡。

少年在奔驰的骏马上心神不宁。

我没有算好时间,他有些懊丧地想。暮色已深,等我到达奥尔维萨城堡,就该是夜半时分了。

那时候将会面对什么?

少年不寒而栗,不敢再想下去。

他望向天边金黄的夕阳。余晖下,远处奥尔维萨城堡显得破败、衰颓;否则,仅仅屹立在山顶,城堡看上去就足够高贵。

马儿停了下来,在密林的入口徘徊。

任凭少年怎样鞭打、呼唤,马儿始终不肯前进半步。

密林让这骏马害怕。

无奈,少年只得下马。他向密林深处张望,希望发现什么,却又生怕发现什么。

即使夕阳的余晖遍撒大地,密林深处仍是漆黑一片。少年目光所到之处,才泛起阵阵星星点点。

于是少年苦思冥想,一遍遍地否定自己的欺骗。忽而一阵微风掠过他的脖颈,像是来自北方雪原的刺骨寒风;可又那么轻柔,仿佛是有人在他的背后吹气捉弄。

少年猛地回头,身后的平原寥廓无垠。

残阳飞逝,深沉的蓝浸透了整个世界。

奥尔维萨城堡上空挂起一轮圆月。四散在密林中的怪鸟纷纷逐月而去,洒下嘶哑干燥的啼鸣。

少年动摇了。

奥尔维萨古堡一直是个不祥的地方,至少对村民们来说是这样。奥尔维萨家族向来贪得无厌,几乎掳掠了领地中所有的财富。而当财富已经堆积到了几世都享用不尽的地步,垂垂老矣的奥尔维萨伯爵开始思索如何能把生命留住,无休止地延长他奢靡的幸福。他召集附近所有的术士、女巫,妄图穷尽灵魂不灭的奥秘。

他成功了。代价是,整个奥尔维萨家族在一夜之间忽然消失,仿佛他们从来没在世间存在过。可他们搜刮的财宝、那些瑰丽的装饰,全都静静地留在原地。听到风言风语,积怨已久的贫民欣喜不已,却又将信将疑,直到往来于村庄和古堡的信使亲口向他们保证,奥尔维萨古堡里再无一个活人。村长挑选了几名壮丁,穿过幽森的深林,想要将奥尔维萨城堡里的财宝搬尽。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将所有的财物分批运到村里。此时,奥尔维萨古堡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空壳,奥尔维萨家族的墓碑。

困苦的生活终于结束,贫民们可以依靠奥尔维萨城堡里(原本也是应该属于他们的)财物,从此过上快乐的生活……只要旧日的幽灵不谋划起复仇。在奥尔维萨家族诡异消失的第七夜,一个清朗的月圆之夜,村民们被凄厉的尖叫声惊醒。他们瞪大眼睛,惊恐地彼此确认每个人都能听到似有似无的低声抽泣。他们坚定地做出判断,一致认为这抽泣来自山崖上的奥尔维萨古堡,可谁都怀疑这绵延不绝的抽泣实际上是从他们自己的脑海中泛起。惶惶一片中,没有人注意到住在马厩的异乡少年失去了踪迹。

拂晓时刻,有村民发现,从奥尔维萨古堡夺回来的金币,全都变成了一块块碎骨。

人们越加频繁地被尖叫声惊醒,然后发现一些孩子销声匿迹。

第十二夜,夜色清明。村长亲自领着几个男人夜巡。前半夜什么也没有发生,众人感到困倦。在睡眼朦胧间,阴云开始汇聚。一阵寒风刮来,众人听见翅膀扑棱的声音。在漆黑一片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村长小心地点燃火把,辨认出远处的房顶上,似乎有一团阴影正不怀好意地窥探,随后,它察觉到了光明,猛然回头……众人只记得那两点猩红和无尽的刺骨寒风,然后昏倒在地。随着那团阴影的远去,夜色逐渐清朗。泠泠月光下,村庄祥和静谧。只是,随后一声凄惨的尖叫从奥尔维萨古堡传来。

众人惊醒。失去孩子的妇女开始哭泣。

第十二夜,村长窥见了奥尔维萨的恐怖幽灵,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恐惧转变悲伤,最终都随无尽的怒火燃烧。第二天,他带着村里的男人们前往奥尔维萨古堡一探究竟。

在密林的小径中央,生出了一棵枯木。枯木根部,孩子们围成一圈。他们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体洁净,面色苍白。林间,密密麻麻的乌鸦虎视眈眈。

孩子们修长的脖颈上,都有两点针眼。

村长抱着儿子,怔怔地跪坐良久。他嘱咐一队村民先行运送尸体,然后领着另一批村民继续前行。

奥尔维萨城堡大门敞开,可以窥见无数华美的家具摆在原地。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也许是奥尔维萨家族回来了。

村长带头冲了进去。城堡空空荡荡,没有人影,也没有幽灵。

在巨大的诱惑前,贫民克制不住自己。他们发疯似的往外搬财宝。

村长呵止不了他们,他心知肚明。而他没有理会那些财宝,只是固执地在一个又一个房间里搜寻。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阁楼里,他发现了奥尔维萨伯爵五世,那个老迈又丑陋的财主的画像;和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的画像摆在一起,拼凑出了一幅合影。

他不会再看第二眼。

回到村里,一个神父模样的人正等着他。

奥尔维萨伯爵名声在外。他召集术士,图谋渎神之事,自然非同小可。神父此次正是奉教廷之命,前来调查此事。

村长没有怀疑,把这十三天里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神父,唯独没有提到财宝。

“我明白了。”神父很笃定,也很自信。

“奥尔维萨伯爵今夜还会再来,请做好准备。”神父掏出了一个镀银的十字架,小巧精致,也像一把匕首一般锋利无比。

少年将项链摘下,放在手里摩挲。月光下,链条上的十字架闪着寒芒。

那位神父亲手把这十字架交给了他。

他也会再次将这匕首插入奥尔维萨古堡那幽灵的心脏,即便代价是一条腿……

手中的十字架已如他奔腾的血液一般炽热。他起身,将马儿拴在道旁的一棵古树上。

为了她,一条腿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密林。

漆黑的树荫中,世界仿佛也消失了,徒留他一人孤身行走在虚空,而他并不害怕。他听见晚风拂过细叶的低语,他听见泉水淙淙的乐音,还有宇宙尽头星星燃烧的声音。也是在那孤独的一夜,他听见少女的浅唱低吟。在满溢的月光下,在河水的倒影中,那清澈的双眸、单薄的身躯、冰冷的呼吸,轻笑、低语,最后别离。

漫天繁星下的少男少女。她的心跳,她的叹息,她的背影。

在朦胧中,他看见了故事里的枯木。

枯木旁边没有白骨。

少年松了一口气。

第十三夜,奥尔维萨五世的心脏被刺穿。他怪物般的身躯逐渐变得稀薄,最终化为一缕轻烟,随风散去。神父的左腿在争斗中被割断,鲜血浸透了土地,他几乎死去。三天后,他在村长家里醒转。

“一切都结束了。”村长激动地落下泪水。

“而您还活着!这真是一个奇迹!”

“奇迹么……”神父的声音很疲惫。

“……也许是上帝的旨意吧,我还有未赎完的罪……请允许我留在这里,村长先生。”

村长慷慨地将来自奥尔维萨古堡的所有财宝摆在了神父面前。

神父摇了摇头。

“奥尔维萨的幽灵能使幻术,蛊惑人心。”神父从怀中掏出小十字架。

十字架沐浴在日光下,屋内圣光闪耀。

待村长再睁开眼,那些财宝已变做森森骸骨。

“安葬这些孩子吧。”神父垂下眼睑。

村长还是筹资为神父建了一座教堂。神父拖着残躯,继续过着清贫又虔诚的生活。

也许他知道,奥尔维萨古堡的幽灵其实并未消散。

就在昨夜,守夜人又看见翱翔在天空的不祥阴影。那位寄宿在村里的美丽少女,孤僻少年的唯一玩伴,消失在了夜色里。

少年继续行走在无尽的黑暗。栖居的夜鸦聒噪不已。

家境殷实的少年面容英俊,却生性孤僻,爱好钻研无用的诗韵。父母和兄长素来对他关爱有加,然而考虑到他今后的生计,不得不板起面孔,约束他的天性。

少年郁郁寡欢。直到那夜,他遇见苍白的少女。

他愿意为了少女,献出自己的生命。至少,再见她一面。

他走出了密林,直面奥尔维萨城堡。

奥尔维萨古堡大门敞开,少年走了进去。城堡内的陈设奢靡不再,空旷而冷清。月光为仅存的摆件镀上了一层银辉,看上去遥远而神秘。

彷徨间,悠扬的竖琴声从楼上的房间传来,像是白色的帷幔在幽深的林间翻涌。踏着满地落叶,从身披黑袍、神情肃穆的人群中穿梭而过,那儿有一座棺椁;小小的一方墓碑前停着一座棺椁,匣里的少女身着白纱,手捧花束,有着天使一般的面容,却神色忧郁,长眠不醒。

圣洁的哼唱戛然而止。

少年眼里噙满泪水。惨白的床褥,惨白的面容。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爱人似乎已经超脱尘世。少年呆呆地立在床边,不敢凑近看她的脖颈。他就站在那儿,站在墓前哀悼。

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长廊。

一名长发少年似是凭空出现,他倚着门框,虚弱不堪。

“请随我来。”长发少年的声音很轻,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少年转过身来,匆忙拭去眼眶的泪水,警惕地注视着这名个头、年龄都与他相差无几的少年。他盯着他冷漠的面庞,感到五官的轮廓有些熟悉。

他望向床,床上铺满月光,早已没了少女的踪迹。

再回头时,长发少年正消失在黑暗的长廊。

“薇儿?”少年对着阴森的长廊轻唤。

没有回应。竖琴声再度响起。

是幻术么?少年心下疑惑。他并不恐惧,从柔和的月光上,他看到了希望。

在走廊尽头,在月霜满地的房间里,晚风掀起白色的帘幕,留下少年弹奏的剪影。

这似乎是一间书房,少年四处打量。尽管城堡里并无烛火,这座房间也足以借助月光照明。他注意到远处墙上的一幅画像,画像中的少年双眸清澈,却神色忧郁。

是薇儿吗?他看不清。

帘幕后的少年放下竖琴,缓缓向少年走来。

雾气四起。寒夜中,他的身形飘忽不定。

少年举起了十字架。月光下,匕首闪着寒芒。

长发少年似乎没有看见,他优雅地行了个礼。

“我的名字是维,维·德·奥尔维萨。”他的声音轻柔,像耳边传来的絮语;却又虚无缥缈,似这触不到的月光。

奥尔维萨。听到这个名字,少年微微一怔。他实在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可怖幽灵会是这样一个少年。

他们彼此打量着,眼里满是疑惑。

也许只是魔鬼的幻术。少年盯着维·奥尔维萨清秀的面庞。

只需把匕首插入他的心脏。

奥尔维萨伯爵的左胸前盛开着一朵血红色的玫瑰,这玫瑰似乎是用尽他的精血哺育出来的,因此他才显得那样苍白、憔悴,愁眉不展。

他在等我开口。

少年不知怎样开口,正如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他不懂得如何回应少女的好奇。

但那夜她最终叩开了他的心扉。他的言语,她的倾听,他们的过去。

想到生死不明的少女,少年泪如决堤。在模糊的泪光中,在朦胧的雾气里,奥尔维萨伯爵的脸和少女的脸惊人地重合在一起。

“你的脸颊多么苍白。”

奥尔维萨伯爵走近少年,用手帕轻轻拭去他的泪。

传说奥尔维萨的幽灵只啜饮俊美少年的鲜血;而这是个好机会。

少年用十字架抵住奥尔维萨伯爵胸口的玫瑰。

“薇儿,昨夜被你掳走的少女,她现在……”少年突然哽咽。

她的温存,她的冰冷,她许诺的永恒。

“她是否还活在这世间?”

他讶异的双眼,他颤抖的身躯,他急促的呼吸。

少年感到晕眩,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低头盯着那朵玫瑰,等待奥尔维萨的判决。

如果噩耗传来,他是否有勇气杀死他?

“我们早已无谓生死。”奥尔维萨伯爵缓缓握住少年执匕首的那只手腕。

少年觉得手腕一阵冰凉。熟悉的触感。

“可她仍将长眠不醒。”鲜红的玫瑰沾上剔透的泪。

他在哭泣。维·奥尔维萨伯爵的泪滴簌簌落下,脸上只有早已凝固的无尽忧愁。

晚风涌入城堡,月光消散,洁白的帷幔翻飞。

“她在哪里?”少年的眼泪也止不住地落下。

“请跟我走。”维握住少年的手,领他步入黑暗的城堡长廊。冰冷的十字架隔在两人的手掌之间。

“薇儿的信上说,你一定会来找她。”黑暗中,维的声音依旧似无似有。少年紧紧握住他冰凉的双手,害怕他消散在这无际的漫漫长夜。

“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那你……”少年泣不成声。

她灵动的身姿,她天真的笑靥。

“很多事情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薇儿·德·拉·奥尔维萨,她是我的妹妹,我们是双生子。”

一道霹雳落下,少年再次窥见了维的容颜。

或者是薇儿的容颜。

维领着少年登上一间阁楼。阁楼没有窗户,一片漆黑。

维引导少年来到一面墙前。

“薇儿就在这里。”维的声音好似叹息。

他的手上凝起一团纯白的光,形似火焰色如月。

一幅少女的画像。

少年困惑不解。

“薇儿就在这里。”维重复了一遍。

画中人确实是薇儿。可为什么……

少年正想询问,画面忽然开始流动。他看见古堡、床褥、月光,他看见密林、帷幕、棺椁和沉睡的少女;他又看见一团不祥的阴影从角落蔓延开来,吞噬了整个光幕。

“长眠与死亡几乎无异;逝者不会做梦,而她还能在梦境中追逐快乐。”雷声四起,维的声音却始终萦绕在少年耳畔。

“你给了她幸福的幻梦。”

“我不明白。”脑海中的一幕幕仍在少年眼前重映。雷声太吵闹了,震得他有些茫然。

“奥尔维萨伯爵不是洞悉了永生的秘密吗?”

“没错。”维的声音逐渐变得冷漠,如同雪原里埋藏千年的坚冰。

“和传说一样,奥尔维萨伯爵的确掌握了永生的秘法。只是,凡事皆有代价。”

维在手上重新燃起白光,凝视着画像中少女的脸。

“我父亲,也就是传说中的奥尔维萨伯爵五世以生命为筹码,换回了我们现在这副躯体。

“与人类不同,我们这样的……‘幽灵’,只需以鲜血和黑夜即可维系自身的存在。

“他是为了病重的母亲。和你们的传说不同,父亲并非金钱的奴隶。他终日活在幻想与艺术之中,因为挥霍无度而放纵下人敛财——这点无可辩白。他一直痴情于我们的母亲,相信母亲是他生命唯一的救赎。

“医生早已无计可施,可他打听到那些术士甚至有办法起死回生。他愿以所有财富为交换,可那些术士却告诉他,筹码是生命……

“于是他押上整个家族的生命,企图换回母亲的幸福。

“那些术士、仆从的鲜血仅仅只够使母亲从病痛中恢复;而维持他所追求的幸福需要更多的鲜血,那些俊美者的鲜血。

“母亲终于有精力站起来。她被窗外的鸟鸣和暖融融的春光所吸引,想要带着我和妹妹再度奔跑在原野,在太阳的恩泽中沐浴。父亲无奈地阻止了她。他再度以养病为由,拉上帷幕,将她软禁在床褥。

“可是母亲天性活泼,并且有她自己的观察。日间,父亲几乎寸步不离守着母亲;直到夜色深沉,他确认母亲已睡去,才匆匆出门。这夜,她没有喝下父亲端来的牛奶;听到他出门的动静,打算跟上去一探究竟。

“但她先来到我和妹妹的房间,想要瞧瞧多日不见的孩子熟睡的容颜。床上空空如也。惊惧中,她借着月光在城堡里忙乱地寻找。终于,她摸索进一间没有窗户的阁楼,在那里,她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可阁楼里漆黑一片没有人影。”

维·奥尔维萨望向少年,他仍直直地注视着画像中的薇儿。

你应当说,我应当前来。

“我在听。”少年察觉到了维的停顿,恋恋不舍地将目光转向他。

维的愁容充满疲倦,现在又添了几分疑虑。

相较而言,少女显得天真一些。

他手上的光团逐渐微弱,最后几乎熄灭。

“抱歉。”少年感到耳边维的声音几乎就要消散。

“我刚才似乎太沉溺于回忆了。

“我们……‘幽灵’需要鲜血维系存在,否则,就会进入画像当中长眠。

“阳光、十字架、圣水……倘若画像被毁,我们存在的踪迹都将被抹去。

“那晚母亲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她请求父亲不要再屠戮无辜,她也决不啜饮鲜血。

“父亲仍然爱着母亲,只是受永生的蛊惑更深。他执拗地要将自己许诺的永恒幸福从幻梦变为现实。他偷偷将鲜血储存,希望有朝一日母亲能够回心转意。

“可他终究没能等到这一日。

“第十三夜,教廷的来使摧毁了他。

“母亲没能等到父亲,却等来了那名教士。他拖着残腿冲破了密林和幻境,来到了真正的奥尔维萨城堡,前来清扫一切对至高神明的亵渎。

“母亲其实早已无谓存在与否,只是……她为我们感到遗憾。她请求教士保留我们存在的权利,并定下誓约:我们将不再啜饮鲜血,永远留在奥尔维萨城堡,直到精力耗竭,陷入长眠。

“教士最终决定像他的主一样宽恕。不过,他要求将母亲封印于画像,随他回到教堂。

“母亲知道无可退让,与教士约定三日之后再见。

“三天里,母亲写了一千封信,代她每周与我们会面。

“彼时我们尚且年幼,不知道今后再不相见,只是好奇地看着母亲泪流满面,最后也不自觉地跟着啜泣。

“她在我们的脸上留下最后一吻,随着教士一同离去。

“这些故事,都是我从信中了解的。只是信才拆了五百多封,往后,整个奥尔维萨古堡就将徒余我一人……

“薇儿……她看了太多充满幻想的故事,开始渴慕人类的生活。

“‘哥哥,我们和人类究竟有什么不同?’

“‘哥哥,我们去那个村庄看一看吧。’

“‘哥哥,请你照顾好自己,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哥哥……哥哥……哥哥……’

“薇儿也留下了一封信,消失在了月色中。

“她和人类走得太近,损耗了太多的精力。等我找到她时,她已是奄奄一息。”

痛惜、自责、悔恨……维的声音渐渐埋没在隆隆的雷声当中。

少年握紧维的手。他能够想象出她的神情。

“那么,请用我的鲜血,将她从长眠中唤醒。”少年的声音也很轻柔,像是害怕吓到维一般;但又很坚定。

“不再啜饮鲜血,不再窃取他人的生命,这是我们共同许下的誓言。

“等到我的精力也耗竭,奥尔维萨古堡再不会吸引众人的视线;彼时,也不再有人觊觎这永恒的诅咒。”

她倔强的模样浮现在少年的眼前。

“如果不能以我的牺牲给她救赎,那就让我与永夜为伴,再与她一道长眠。”

他感到维的手紧了一瞬。

“不。你有你的生活。”他的手覆上少年的面颊。

“回到你的村庄去,珍惜你的幸福。”

我的幸福?

油腻的人群,刺眼的食物,吵闹的灯光……他所漠视的一切,在维的眼中竟是幸福;而清冷的月光是永恒的痛苦。

他该珍视这样的幸福吗?

对他,对他们而言,失去了所爱,永恒又有什么价值呢?

没有什么是永恒。支离破碎的倏忽一瞬如何可能拼凑出永恒?当每一块碎片上都再难映出她的倒影,就只是鲜血的引子。

至此,高尚已是囚牢。日复一日地忏悔,也并非幻想有朝一日赎罪。

本就在一念之间。奥尔维萨伯爵的执著、教士的让步、维和薇儿的孤独……

“请让我分享你的孤独,成为世人再不会梦见的幻梦。”

维其实早就明白:他们彼此渴望,渴望已经消逝的爱人,渴望从未来到的爱人。

一场邂逅,一次冲动,一个注定毁灭的结局。

维没有再多说。他牵着少年的手,回到那间书房。

雨声和着少年的心跳。

白纱早已被打湿,无力地耷拉在墙角。

维摘下胸前那朵鲜艳的红玫瑰,刺破自己无名指的指尖。没有鲜血渗出,而玫瑰却迅速褪去了娇艳,留下刺眼的惨白。

“我会将它刺入你的脖颈。在这之后,你我都是暗夜中的幽灵。”尽管维很克制,少年还是听出,他的语调中透露着一丝欣喜。

他闭上双眼。她的身影再度出现。

他在等待。恰如那夜繁星满天,他紧闭双眼等待少女一展歌喉,而少女却以羞涩的一吻印上他的面颊。

同样的冰凉。

“停下!”

耀眼的光芒撕裂了回忆,太阳粗暴地驱逐了梦与星辰。

少年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头,拄着手杖的神父面色凝重。

“不怪你,孩子。”神父的手搭上他的肩。

“很少有人能抵御幻术的诱惑。”

那个苍白瘦弱的长发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巨大而漆黑的阴影。在圣光的照耀下,黑影依旧模糊不清。它伏在地板上,似是奄奄一息。

“去吧。”神父轻声呼唤。

“拿出你的十字架,插入他的心脏。”

那怪物缓缓抬头,两眼射出微弱的红光,一如故事中那样可怖不祥。

它发出凄厉的尖叫。

少年眼神空洞,怔怔地注视着这可憎的怪物。

破碎的玫瑰花瓣散落一地,白得刺眼。

他望向圣光,望向他曾放弃的光明。

多温暖啊。

他看见了那名披着斗篷的少女,在树荫里踌躇不前。

“怎么了?”少年在阳光下迷惑不解。

他回到了树荫里,回到了少女身边。

“没关系的。如果你不喜欢晒太阳,我们就待在树荫里好了。”

少女倔强地摇摇头,仔细整理好她的斗篷,郑重地把手交给了少年。

他们手牵着手,在日光下漫游。

“总感觉你不怎么喜欢太阳呢。”少年看向总也不抬头的少女。

“我们还是往阴凉的地方走吧。”

少女拉住少年。

“……我,非常喜欢太阳。只是,我太久没有见过它,很不适应。”少女走得很小心。

“很温暖……但我很不习惯。”

他举起手中的十字架。

远处的画像上,维·德·奥尔维萨微微笑着,依旧那样忧郁、美丽。

他将手中的十字架重重砸下。

“都结束了。”神父松了口气,将目光呆滞的少年拥入怀中。

很温暖。

“我们走吧。”神父牵起少年的手。

雨停了,乌云还未散去。

他们走在幽深的密林当中。

“您的故事里没有提到,奥尔维萨伯爵是为了他的妻子而选择成为幽灵。”

“那又怎么样呢?”神父松开少年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主说欲是罪孽,而爱不是。可这并不代表以爱之名行事都能被宥恕。

“真正的爱应当是一种崇高的情感,纯洁得近乎信仰,不以世俗的得失计较。

“就如同人该对上帝怀有的爱,是一种忍受一切痛苦,抛弃一切情感全心全意地爱。”

神父似乎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可上帝真的存在吗?如果祂真的存在,为何不仅仅向敌人展示他的神迹,而慷慨地告慰世间的一切苦痛呢?为什么不向世人显示,祂并不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为什么要让人的爱显得徒劳?”

远处的夜色渐渐清朗。

“人如何可能爱上一个虚空中的幻影?想象中的一瞥?”

可是,没有上帝的世界如此空虚。

他看向手中散发着微光的金十字架。

“人们追逐太阳是因为看见了太阳的光,而奇迹,就是上帝衣衫的一角,人们以此窥见希望。

“不过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

他们走出了密林,神父借着绮丽的星空望向远处的村庄。

少年似乎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了。

神父望向身边,只发现了一匹挣脱绳索的骏马。少年的骏马。

他惊讶地回望,发现远处的奥尔维萨城堡消失不见,徒留孤高的山崖冷冷彷徨。在血红的月光下,峭壁显得分外寂寥。

一场幻象。

奥尔维萨城堡的的确确存在过,伯爵的爱、他的左腿、夫人的画像、迷途的过客、少年和少女……

或一个奇迹。

悠扬的竖琴声在密林间飘荡。

他的誓言、他的祷文、他的信念。

倒不如说,奇迹本身就是一种幻术。

不过是再一次默许。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向村庄走去。

那匹骏马打了个响鼻,甩了甩湿漉漉的马鬃,从他身边呼啸而去,很快消失在寥廓无垠的平原,一片星空璀璨的开阔地,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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