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莲殇》
(7)
为什么小时候亲密无间的姐妹,到如今沦为唯有娘家亲人去世,才能见上一面的局面?
我和玉梅姐决定找个时机去看望三姐。
我们姐妹都住在同一个城市,平时为了各自工作和家庭生活,竟没能腾出时间相互走动看望。看到三姐现在的病情,如痴如傻,我们姐妹们心里如万箭穿心,伤感无比。
在一个荷叶枯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玉梅姐发来信息说:杏,这个周末有空吗?咱们去看看你三姐,看你的时间,周六周日都可以,反正我没事!”
“姐,周六我们还在上班,那就周日去吧!”
玉梅姐是大伯父家女儿,排行老二,都叫她二姐。
我和二姐相约在那个路口见面,我们都不清楚三姐家的具体地址。我们在文化路佳美超市对面来回走了很久,二姐走了几个胡同,挨家挨户打听三姐家的位置,提供出姐夫姓名,居民也说不认识。
二姐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虽然瘦弱,但很干练,步子轻盈,挎个小包再一次进入北边那个胡同里去打听。我扶着车子在路边等着,我想起来母亲知道三姐家的住址,就打了几个电话才打通母亲的手机。母亲最后给我们说了个大概位置,说通往三姐家的胡同口有一个铁制的楼梯。
我就一直往南走,终于看到了那个生锈的简易的自制的铁楼梯,我就赶紧准备给二姐打电话,二姐这时在北边找。我猛然一抬头看见了三姐夫刘哥回来了,三姐夫见我们到来很开心,很惊喜,他把我们领进他们家中。
那是一排旧式的民房,据说面临拆迁,二层独家院子,由于前排的建筑挡住了阳光,院子里光线不是太好。我们将车子扎在院子里,姐夫领我们上了二楼。二楼光线很好,凉台很宽敞,三姐坐在那里晒暖,看见我们上楼。姐夫连忙对三姐说:
“莲,你看谁来了?”
三姐一脸惊喜,笑得很开心,就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她拉着我和二姐的手,紧紧的,眼睛盯着我们。
二姐问她:“莲,你知道我是谁吗?”
三姐僵硬的脸使劲地笑着,很激动,竟能说:“噢!我咋能不知道,你是……啊!”
或许是真的认识二姐,也或许是胡乱回应。可是对于我,三姐只是不停地笑,握住我的手,心里似乎知道我是谁,就是说不出名字。
我们坐在阳台上喝茶,三姐见她儿子没有椅子坐,就把自己的身子挪动一下,空出了一半位置,招招手示意让儿子和她坐在一个椅子上。
“妈,你坐就是了!我不坐,我想站起来活动活动!”儿子拍着她的肩膀,将她摁在椅子上。
儿子岩岩已经二十多岁了,已经工作了,长得白净而帅气,懂事而成熟。
三姐见儿子执意不坐椅子,很心疼儿子站着腿疼,就干脆直起身走向屋里去搬椅子,大概是在屋里没有找到合适的椅子,三姐又出来了。
岩岩又赶紧拉妈妈坐,三姐就是不坐下来,一直靠在栏杆边,无奈岩岩只得坐下来和我们聊天。
(8)
我们聊天时,三姐就木然地站在那里,憔悴的,有着封闭人所特有的失语,失去了某种主体意志的形象。右手托着腮帮,哀愁溢满眼眶,还有某种坚强对抗着无所不在的孤独。她靠在栏杆边,栏杆上有斑斑渍渍的铁锈,三姐没有注意就随便靠着。刘哥赶紧提醒她:“那上面很脏,把你袖子都弄脏了!”然后又慢慢移开拍了拍袖头上的灰尘。
三姐身穿紫色带暗花的短袄子,袖头和前身有很多油渍,显然很多天没有洗了。阳光照在她黄白无光脸上,额头的皱纹显得更多了,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灰白。
瞬间我感觉三姐老多了,有种东西在我心口塞着,塞得让我发疼发闷,随之而来还有一种东西犹如一把刀子在一点一点割裂着我塞得很满的心房。我很清楚如果不是三姐患病,她一定很在意她的外表穿着,头发一定会收拾得乌黑发亮,屋子里一定会打理得井然有序。
阳光穿过云层,无所顾忌地放射着它所有的光芒。初冬的季节,那光芒没有了锋芒炙毒,温和地洒在每个人身上脸上,虽不会伤人却携带灰尘细菌,容易使人感到从内到外的干燥。
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大口大口地灌着茶,试图将肚子灌满,将腹腔里堵满的愁苦情绪排挤出去。
三姐皱着眉头,闭着嘴巴,看着我们聊天,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似乎我们几个人讨论的话题与她无关。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下来,一会儿看看天上的太阳白云,一脸焦虑唉声叹气,一会儿低着头用脚踢着地面,嘴里嘀咕着什么。也许她的脑子里有她自己的内容,日渐萎缩的空间里仍会迸射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想,想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却又力不从心,无奈只能做个沉默的陪客。
当她看到儿子岩岩时总是面带笑容,眼神盯着儿子的脸很久很久。在她的身心里,除了刘哥这座大山,也许儿子就是她的唯一精神支柱。
我走过去和她一起合了个影,二姐这时也起身和我们一起照相,我们扶着三姐的肩膀,理了理她的银发,岩岩用手机拍下了我们姐妹三人的合影。
三姐笑得很开心,抓着我们的手久久不放手,抬着头凝望着我们的脸,牵强地又笑了笑,总想说点什么。
对于三姐的病情,我们始终觉得有种悬而未决的疑惑,有对她猝然发病的不甘。我们的确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二姐问了三姐夫刘哥:“莲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得的?咋会突然变得如此迷糊?”
刘哥坐直了身子,语气平缓,没有皱纹,也没有褶子说:
“前几年一开始在家里时,她就说自己忘性大,后来去了深圳打工,我们两个人没有在一起,一周才能见一次。每次回来我妹妹就会给我们做好吃的,一切都很好。就是有一次在饭店里我让她把一件东西拿过来,我发现她一直不动,反应很慢。开始我还开玩笑地认为她现在变懒了,不想干活。其实那时候就已经有了病情反应,但是不明显,到后来发现她越来越不对劲了,就赶紧回来治病。”
刘哥在尽力为我们还原三姐离奇得病的过程,略带焦虑和无奈说:“如果不是莲有病,我们就会一直在那里干,干到六十岁回来,没想到她会得这病。后来只能赶紧回来了!”
大概是脑萎缩吧!医生也说不准,听刘哥说,他们也尽力治疗,询问了许多医生,没有最好的治疗方法。我和二姐都很惋惜,曾经聪慧敏锐的莲,怎么这么快就患上脑萎缩之类的病,这些病大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才能得的。
我腹腔里有许多话从心里直接蹦到舌头上,它们绕过脑子,甚至也绕过了咽喉,在舌头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又回到脑子里。
我最终觉得没必要再通过舌头跳出来。
我期待的是三姐能通过医治,合理用药能够快速恢复,根据刘哥的简单表述,和眼前三姐的病情类型,我不敢过多奢望三姐有更快的恢复。
本该应有的探寻斟酌,却欲言又止。
除了惋惜,就是无奈。
刘哥低着头情绪很低落,说:“现在啥都不能干了,整天基本就看着她,怕她孤单,怕她出去后回不来。她现在就不让我离开她半步,我走哪儿她就跟哪儿。”语气平缓清晰,依然没有褶子,没有皱纹,又夹杂着对三姐的关心和怜悯。
毋容置疑,到现在,刘哥这座大山更是她的信任和依靠。
刘哥对三姐照顾得很不错,家里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做,每天做饭,整理屋子,买菜。三姐现在竟然不会做饭,出了门有时竟找不到回家的路。
总有一双隐形的手一根绳子牵着她,求学时一根绳子曾那么奋力尽力地拉着她,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始终没有把她拉上去。而今又有一双隐形的手一根绳子在缓缓牵着她,纵横缠绕,裹着芒刺,试图挣脱却不敢用力。
(9)
对于三姐的现状,可能真的无能为力,只愿上天能眷顾这善良的女子,让她的病情慢慢减轻。但听说这种脑萎缩病,大都不好治,只能用药维持,慢慢交流开导,多出去走动走动。
茶杯里上下浮动的绿茶叶子,勾起了我万千思绪:人生沉浮,如一盏茶水。人是很容易被压垮的,不是皮外鲜血淋漓的疼痛,而是内心喑哑无声的煎熬,是没有希望的期盼。
阳光下,我们谈了很久,临走时,三姐竟然把我们给她买的水果拎出来,执意要让我们带走。我对她说:“姐,这是专门带来让你吃的,或者你让岩岩吃。”
三姐这才放下了水果袋子,她送我们下楼,一直到门外。三姐满脸微笑,又夹杂着复杂的情绪,难舍难分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三姐的公公见我们要走,也出来拉住我们的手,这位年近八旬善良的老人满眼含泪说:
“她现在得这病也很可怜,我成天都在说,要是我们能替她害病,我们都情愿,可惜我们没办法替她。”
看得出老人对她儿媳的病情很是心疼却无能为力。我们也拉着老人的手说:“大家都不希望她这样,可是病魔不是谁能挡住的!看看你们都把她照顾这么尽心尽力,我们都很感谢你们!你们也得注意身体!”
刘哥,三姐,岩岩一家三口将我们一直送到公路边,三姐朝我们挥动着手臂摆摆手,露出一个难舍又茫然的微笑。
我和二姐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她的家。一路上,阳光相随,路边的树木一律向后倒去,锣鼓表演队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无暇顾及。除了注意交通安全,溢满我胸腔的是今天我们几个人所有的复杂情绪,我们的心从三姐家的阳台上,沿着楼梯,跨过门槛,一直扯到路上,被拉得细瘦绵长。
我结实沉困的脑子倏地一下子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徒劳地,异想天开地为三姐做最诚心的祈祷,一半在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地规划着我们自己以后该怎样老去。
二姐说:“我现在就啥也不想,就整日晕着头过日子,快活一天,是一天,操心多了脑子受不了。你三姐曾经也是个聪明人,可是用脑过度,也会得病的!人都要害病,但你三姐得病有点早了,儿子还没结婚。”
我们都在感叹岁月的无情,病魔的无义。二姐是个秀外慧中,思维清晰,善良贤惠的女子,她说出的话总是富有嚼头,富有哲理,言辞委婉,类比恰切,总能让人听了内心豁然开朗。
和二姐交流,我总能悟出许多人生哲理:人要学会忘掉一些东西,学会放下,忘掉过去的烦恼。遇到问题不要埋在心里,要善于找宣泄解决的突破口,微笑面对生活,一笑忘百愁。做个没心没肺的人挺好的,做人要善良,心胸开阔,不计恩怨等。
二姐还说自己以后要学会生活,争取使自己晚年过得愉快点,学学广场舞,有机会了出去走走看看,千万不能过早患重病,更不能患脑萎缩。看得出二姐的确活的得很快活,两个儿子都很优秀,孙子们很可爱,姐夫很爱他,她正享受着天伦之乐。
后来,在街道边,我有几次看到刘哥带着三姐出来玩,散散心。刘哥说:“天气暖和了,我带你三姐出来走走,让她散散心。”
三姐显得很开心,坐在车子后面像个孩子般紧紧抓住刘哥的衣角。
这座大山就是她的依靠。
时间如流水,冲刷了季节,洗瘦了日子。试图使疲惫的躯壳卸下繁琐的俗尘,回归自我,找回自在。
假期之余,我和朋友一起去某县郊区的一个万亩荷塘园去赏花,八月的荷花是成熟迷人的,绽放到极致,艳的让人嫉妒。我们随意穿梭钻入莲叶之间,又倏地探出头来,像顽皮的孩子。朋友高挑的身材,俊美的脸蛋,一头乌发,穿一身黑衣,手扶莲花向我微笑,可爱美丽的花仙子下凡了!
我忽然又想起了三姐。那个酷热的假期里,村东的莲花池里我们钻来钻去,然后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如水如莲花的容颜,深情凝望远方,矜持微笑着。
于是在某一日,我打算再去看望一下多日不见的三姐,几番周折联系后未能如愿。刘哥带着三姐外出散心溜圈去了。
有种信念叫坚持,不放弃。对于三姐的病情,只要治疗有方,我依然做最美的期待。
人生无常,人一辈子不可能一帆风顺,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遭遇不公与坎坷,应坦然面对。在命运面前我们可以加入表达自己的情绪,可以做任何形式的期寄,但不能做任性执拗的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