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来看你了。”
一瓶二锅头,一盘香油果子,一碗饺子。
我单膝跪在墓前,用袖面轻轻擦拭着墓碑前的照片。
杨树的叶子毫无顾忌地抖落着,大团大团金色的蒲公英肆意地在少有人光顾的林地上弥漫开来,在阳光的斑驳中昂首。
“俺不同意,去那让妮儿受罪!”
我抱着红头鸡布偶,借着晨曦,扒在门缝上,轻颤着捂住了嘴。
母亲哭了。我头一回看着母亲哭,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掌心,泪顺着她的指缝滑下,浸湿了袖子。
父亲在抽烟,背对着母亲倚在门上,红色的火星子在空中随意地抖落着,成为那天我记忆中唯一的颜色。
“我是党员,这是命令。”
含苞的蒲公英在窗台上摇着头,叹息着。
“妮儿,还有什么忘了带的吗?回去瞅瞅。”
父亲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我的头发,我无意地低下头,躲开了。
我大踏步向屋内走去,踮着脚,双手捧着从窗台上取下花盆,红土陶盆衬着那明晃晃的蒲公英极有生命力,它冲着我安慰地笑了,我也抿着嘴笑了。
坐在车上,我低着头,车子的振幅越来越大,我伸手紧紧护住花盆。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了这条路的目的地——蒲花村。
人从来就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风狂笑着在这片无拘无束的土地上疾驰,卷起的沙石猖狂地拍打着窗玻璃,宣示着蒲花村的主宰权;白日与黑夜界限早已不分明了,小到可怜的树苗,只能呜咽着,接受风的欺凌,摇摇摆摆;而人只有咽咬着牙与风沙搏斗着,苍茫,荒凉,孤寂,也许只有最浪漫诗人才能感受到这地方的美 。
三年了,我渐渐理解了母亲口中受罪是什么意思。我习惯了早上迎着风沙上学,晚上迎着风沙回来的日子;习惯了没有宽敞的街道,没有卖糖糕的爷爷;习惯了睁眼便看见满院子半人高的沙石,满身的黄土。我常常盯着那荒芜发呆,支离破碎土地上的植被,像是村口王爷爷的头发,稀稀落落;除了麻雀愿意留在这,我再也找不出第二种心地善良的鸟了。
只有我家后院细心呵护的小片蒲公英,能带给村子带来一丝生气。
记得那一日,风大极了,我已经半年多没见过那么大的风了。
虽说那日是周末,但母亲一大早便顶着风沙,匆忙地从家里跑去村小,我跳下床也,跟着跑了出去。
我的脸被沙子划出了细密的口子,但眼前的一切已经让我顾不得了——村里小学的房瓦被狠狠地掀飞,无数的沙石向屋内灌,玻璃破碎的声音牵动着我的心。
母亲倚靠着风,去墙角搬梯子,她招呼我去找村里的劳力来修窟窿。
我转身跑去最近的乡亲家,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家里的劳力被村长叫去加固树林防大风了。
我穿过小桥,越过荒野,终于看到一团团黑色的人,但不敢张嘴叫喊,怕黄沙灌满嘴。
他们正在给刚扎根的小杨树搭设三角形支架,五个人扛着风才能堪堪用上力气,吃力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
风沙大,但他们的下巴依旧微微昂起,像是这荒原上人不屈服的气性,黝黑到发亮的皮肤,是这些战士与自然对抗烙下的印记。
我在人群中寻着父亲,看到熟悉的蓝外套,我伸手扯了扯。
他抬起头,黑黄的皮肤早无半点书生的模样。
“爹,娘那边的小学的瓦飞了!”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头干自己手头上的活。
“小赵,小孙,跟妮儿去村小。”
他又匆匆地跑去了另一块树苗地,连头都不回一下。
狂沙下,他如蒲公英一般倔强,给村民撒播对未来的希望。
诗人都说大自然的造化无穷,人无力抗衡,但殊不知功成自在人心,风沙的嚣张在人的倔强面前也只能不服气地退让了,蒲花村渐渐有了生气,干涸的河床重新有了鱼的痕迹,人的脸上写满了骄傲与幸福。
我已经上了高中,早已长得如同父亲悉心培养下的树苗一般活力无限,生活照常继续着,十年的时间或许对于人来说很短,却对于蒲花村来说很长,长到能改变未来。
父亲常年待在山上,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操持,县城里的老人,镇上上学的我,村子里的学生,她不得不在几地来回奔波。她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完完全全是个外人了。
常常,我会狠狠地抱怨着父亲:在开家长会的时候、在母亲深夜干咳的时候、在深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痛恨”父亲缺席我的人生,为了那几座不可能用绿色回应父亲的荒山。
但母亲却不同,她除了有时会看着我出神,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叹息几声外,对我常说“你要理解你爹”。
她是一座山,一座沉默而又坚强的山。
少时的不理解像是覆盖在某些事上的沙尘,被岁月的风,轻轻扫开。
父亲日渐佝偻的身躯,满身的疲惫,却难掩他双眼中的幸福与光辉,双手握拳的执着与坚定。
或许,他的选择是对的。
蒲公英的花蕊渐渐吐露,突如其来的寒潮却一夜之间打落了半片花圃的花苞,满地残黄。
“妮儿!你娘晕倒了!”
我忘记了他们说什么,忘记了怎样到的医院,耳边的风封堵住了周身的一切颤动,除了心跳与呼吸,景象在眼前失真,像是幻灯片,一页一页地从我眼前滑过。
“妮儿,我没事……别怪你爹。”
我两夜未睡,眼睛猩红,守在母亲身边。
母亲醒了,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安抚着我的怒火——父亲连面都没出现,只是让两个大爷送了点钱和吃的。
“你去哪了,你老婆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我冲进了山上的茅草屋,抓住了他的衣领。
快成年的我已经能平视他的眼睛。多年来的委屈、埋怨、不解,在那一刻化成了焚毁我冷静的岩浆,母亲的病,成了压倒我理智的巨石,刚刚萌发出来的理解,被连根拔起扔到了西山外。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暗了暗,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抱歉。”
我那一刻忽略了他满身的泥泞,忽略了他手上的划痕,重重地把他推开,摔门而去。
“妮儿!”
父亲无力而又低沉的声音追逐着我的脚步,我没有回头,眼泪滑到嘴里,苦的,咸的。
后三个月,我一边准备高考一边陪母亲,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那声妮儿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高考成绩出来了,考的不错。
父亲打电话到了医院,我故意走开,让母亲接电话。
“你爹说,让你好好的。”
我表情一僵,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蒲花村的夏天终于赶上了绿意,原本不被我看好的小苗苗,竟也长大长壮了,蔑视着我这个小不点,蒲公英在村头地上连缀成片。
我轻轻拨弄着后院大片大片的蒲公英,围墙早已不是对它们的禁锢,它们的种子早已飞出小天地,在蒲花村的角角落落绵延后嗣。
“妮儿,奶奶家蒸了馍馍,给你送点。”
王奶奶腿脚不好,我稳稳地搀扶着她,拉了个小板凳,我们祖孙俩,在树荫下聊起了家常。
她看着那大丛大丛的蒲公英,眼里的怀念藏不住地往外溢。
“您喜欢?”
“何止是喜欢啊,”王奶顿了顿,“孩子啊,蒲花村,蒲花村,有了蒲公英,才有咱们村啊。四十年前,这可是鱼乐鸟鸣的宝地啊,那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春天娇晃晃的,呦,像极了娃娃的脸,看着便让人欢喜;暑日一到,全换了个模样,白绒绒的,大团大团的,风一起,那景象,真是让人怀念哟。”
满脸的憧憬转瞬即逝,落寞爬上了她的双眼,她拉着我的手,接着说,
“村里那会儿,穷,穷就会得穷病,瞅瞅东山上西山上,能杀的树全杀了,钱是来了,但河也干了,地也荒了,不过五年的光景,蒲公英全死了,风沙起了,鸟雀飞了,山头秃了,人又穷了。”
心头咯噔一下,我本以为蒲花村曾经便是穷山恶水,却没想到……
“妮儿,你爹救活了咱们的村子。”
我拉着行李站在村口,右手抱着一盆蒲公英,太阳被我盯得不好意思,腆着脸,一点一点地挪下山。
他背着夕阳,骑着借人家的电动三轮车,半白的的头发许久没打理了,泛着橙红的光晕,在空中狂舞着,蓝色工装裤的裤脚一个卷着,一个放下,脸上有一道泥点子。三轮车里,一把锄头,两个西瓜。
“妮儿。”父亲在我面前停下,泥手在身上蹭了蹭。
“嗯。”
父亲双手接过录取通知书,倒过来,正过来,又看看我,嘴巴咧了咧。
我坐在大巴车上,手里冰凉的西瓜却灼烧了我的手,也暖了心,两边是倒放的景象,打开窗,夏日的微风吹进了心中,哭着笑了。
“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的,你娘都已经说了。
妮儿,爹爹从来不后悔来到这里,只是苦了你娘和你。
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自己闯。做人,当像这蒲公英一样,花能清热解毒 ,根能养护肝脏 ,叶能杀菌消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别看它不起眼,但有光的地方,有水的地方,它就能生长,风到哪里,它就能把希望带到哪里。
爹爹是党员,国家让去哪,爹就去哪;哪里需要爹,爹就在哪里。
爹这十二年没干什么大事,但爹过得充实,过得开心,爹不仅得看着蒲花村绿了,还得带着蒲花村去富,爹要认认真真地把剩下的题做好,交给党和人民一份满意的答卷。”
大学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三年过去了,看着面前一扎厚的环境工程专业书,我叹了口气。
填报志愿时,“有钱途”的专业一个没报,竟鬼使神差地报了环境工程这个爆冷的专业。
“妮儿。”
我打开手机,母亲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挂断手机,我坐在床上,订了张机票,连夜飞回了蒲花村。
黑色的云锁住了蒲花村的生灵,四处黑洞洞的,东山的山头像是被人利刃削平了,那是山体滑坡的遗迹。
白色的布从村口挂到村尾,花圈从村尾摆到村头。
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低着头,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嚎。
“市里面为李村长准备了墓地,在荣誉烈士陵园,你爹生前为我们村吃苦,死后定要风光下葬。”
我抬头,看着西山的林场,他们微微弓着身子,为父亲默哀着。
“王叔,不必了。父亲爱着这片土地,比起陵园,他更希望守护这。”
“爹,您剩下的答卷,我会帮您完成的。”
我拉着行李,抱着蒲公英,从离开村子的那条路,又回到了村子。
蒲花村走了一位李济仲村长,又来了一位李传芳村长。
上任后,我用脚丈量了蒲花村的全部土地,记录下不同地理片区的地理特征。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没有父亲这十几年的治理荒山,治理风沙,我还真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面对满面的荒芜,未知的结果,依旧初心坚定。
一年多来,我接着父亲养殖山鸭、山鸡和山地西瓜的路子走,仅仅能维持村民温饱。
我又引进了无土栽培、喷灌滴灌、信息田间管理技术,但由于无优势产业,而被迫做罢了。
夜月明,松杨随风摆动着,我躺在床上看着西山头,夜不能寐。
有什么产业,能够适应蒲花村的现实环境,又不落俗套,又能发挥历史传统和地理优势,形成独具一格的特色呢?
“爹爹,路该怎么走啊。”
夜来南风骤起,窗户被吹开了,我起身去关窗户,眼前的景色让我关窗户的手,僵住了。
像游丝般的蒲公英,在我的眼前徐徐飘过,白白的,轻轻的。苍穹之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蒲公英,蒲公英,”我笑了,对着西山大喊“蒲公英!”
邻居家的狗被我吵醒,狂吠到天明。
三年,我用了三年带领着蒲花村的青年人把蒲花村建成了围绕着蒲公英种植的特色小镇,发展的产业有蒲公英药用开发、衍生食品生产、农家乐蒲公英生态旅游,宿舍里的两个姐妹假期也被我拐来,当我的技术指导。
蒲花村,变成了真正意义上蒲公英的原野。
我从兜里掏出报纸,放在墓碑前。
“爹,您看着了吗,蒲花村不仅贫困摘帽了,还成为了市里乡村振兴的模范村,这答卷,您满意吗?”
树影婆娑,一阵风起,目送着蒲公英的种子潇洒地飞向太阳,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