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陈经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风
人生虽未有前知,富贵功名岂力为,
枉将财帛为根蒂,岂容人力敌天时;
世俗炎凉空过眼,尘纷离合漫忘机,
君子行藏须用舍,不开眉笑待何如。
话说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进门就问月娘:“哥儿好些?使小厮请太医去?”月娘道:“我已叫刘婆子来了。见吃了他药,孩子如今不洋奶,稳稳睡了这半日,觉好些了。”
西门庆道:“信那老淫妇胡针乱炙,还请小儿科太医看才好。既好些了罢,若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拶与老淫妇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舌骂人。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还恁舒着嘴子骂人!”
说毕,丫鬟摆上饭来。西门庆刚才吃了饭,只见玳安儿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教小厮拿茶出去,请应二爹卷棚内坐。向月娘道:“把刚才我吃饭的菜蔬休动,教小厮拿饭出去,教姐夫陪他吃,我就来。”
月娘便问:“你昨日早辰使他往那里去,那咱才来?”西门庆便告说:“应二哥认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门外店里堆着五百两丝线,急等着要起身家去,来对我说,要拆些发脱。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昨日使他同来保拿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已是成了来了,约下今日兑银子去。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闲,打开门面两开,倒好收拾开绒线铺子,搭个伙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
月娘道:“少不得又寻伙计?”西门庆道:“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姓韩,原是绒线行,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说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举。改日领他来见我,写立合同。”
说毕,西门庆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教来保拿出来。陈经济已是陪应伯爵在卷棚内吃完饭,等的心里火发。见银子出来,心中欢喜。与西门庆唱了喏,说道:“昨日打扰哥,到家晚了,今日再扒不起来。”
西门庆道:“这银子我兑了四百五十两,教来保取搭连眼同装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车辆搬了货来,锁在那边房子里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张的有理。只怕蛮子停留长智,推进货来,就完了帐。”
于是同来保骑头口,打着银子,径到门外店中,成交易买卖,谁知伯爵背地与何官儿砸杀了,只四百二十两银子,打了三十两背工。
对着来保当面只拿出九两用银来,二人均分了。雇了车脚,即日推货进城,堆在狮子街空房内,锁了门来回西门庆话。
西门庆教应伯爵择吉日领韩伙计来见。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同来保领本钱雇人染丝,在狮子街开张铺面,发卖各色绒丝。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来到。请堂客摆酒,留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并两个姑子住两日,晚夕宣诵唱佛曲儿,带坐到二三更方歇。
那日西门庆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这里不方便,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心里要在李瓶儿房里睡。李瓶儿道:“孩子才好些儿,我心里不耐烦,往他五妈妈房里睡一夜罢。”西门庆笑道:“我不惹你。”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
那金莲听见汉子进他房来,如同拾了金宝一般,连忙打发他潘姥姥,过李瓶儿这边宿歇。他便房中高点银灯,款伸锦被,熏香澡牝,夜间陪西门庆同寝。枕畔之情,百般难述,无非只要牢笼汉子之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正是:
鼓鬣游蜂,嫩蕊半匀春荡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风流。
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连忙让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饼 ,晚夕说话,坐半夜才睡。到次日与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段子鞋面,二百文钱。
把婆子喜欢的屁滚尿流,过这边来,拿与金莲瞧,说:“此是那边姐姐与我的。”金莲见了,反说他:“娘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来!”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怜见与我,你都说这个话,你肯与我一件儿穿?”
金莲道:“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拿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等住回,咱整理几碟子来,筛上壶酒,拿过去还了他就是了。倒明日少不的教人店言试语,我是听不上。”
一面分付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锡瓶酒。打听西门庆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儿房里,说:“娘和姥姥过来,无事和六娘吃杯酒。”李瓶儿道:“又教你娘费心。”
少顷,金莲和潘姥姥来,三人坐定,把酒来斟,春梅侍立斟酒。娘儿每说话间,只见秋菊来叫春梅,说:“姐夫在那边寻衣裳,教你去开外边楼门哩。”
金莲分付:“叫你姐夫寻了衣裳,来这里喝瓯子酒去!”不一时,经济寻了几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进来回说:“他不来。”金莲道:“好歹拉了他来。”
又使出绣春去把经济请来。潘姥姥在炕上坐,小卓儿摆着果菜儿,金莲、李瓶儿陪着吃酒,连忙唱了喏。金莲说:“我好意教你来吃酒儿,你怎的张致不来?就吊了造化了!”努了个嘴儿,教春梅:“拿宽杯儿来,筛与你姐夫吃。”
经济把寻的衣服,放到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范,取了个茶瓯子,流沿边斟上递与他。慌的经济说道:“五娘赐我,宁可吃两小锺儿罢。外边铺子里许多人等着要衣裳。”
金莲道:“教他等着去,我偏教你吃这一大锺。那小锺子刁刁的不耐烦!”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这一锺罢,只怕他买卖事忙。”金莲道:“你信他有什么忙,吃好少酒儿?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
那经济笑着,拿酒来刚呷了两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拿杯儿与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拿箸,故意殴他,向攒盒内取了两个核桃递与他。
那经济接过来道:“你敢笑话,我就禁不开他。于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还是小后生家好口牙。相老身,东西儿硬些,就吃不得。”
经济道:“儿子世上有两庄儿鹅卵石,牛骑角,吃不得罢了。”金莲见他吃了那锺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锺儿,说:“头一锺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么?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瓯子,饶了你罢。”
经济道;“五娘,可怜见儿子来!真吃不得了。此这一锺,恐怕脸红,惹爹见怪!”金莲道:“你也怕你爹?我说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里吃酒去了?”
经济道:“后晌往吴驿丞家吃酒;如今在对过乔大户房子里看收拾哩!”金莲问:“乔大户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与他送茶?”经济道:“今早送茶去了。”
李瓶儿问:“他家搬到那里住去了?”经济道:“他在东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银子,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门面七间,到底五层。”
说话之间,经济捏着鼻子,又挨了一锺,趁金莲眼错,得手拿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迎春便道:“娘,你看姐夫,忘记钥匙去了。”
那金莲取过来,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儿道:“等他来寻,你每且不要说,等我奈何他一回儿,才与他。”潘姥姥道:“姐姐与他便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经济走到铺子里,袖内摸摸不见钥匙,一直走到李瓶儿房里寻。金莲道:“谁见你什么钥匙。你拿钥匙,管着什么来?放在那里,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锁在楼上了,头里我没见你拿来。”经济道:“我记的带出来。”
金莲道:“小孩儿家屁股大,敢吊了心。又不知家里外头,什么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识,心不在肝上!”经济道:“有人来赎衣裳,可怎的样?趁爹不过来,少不得叫个小炉匠来开楼门,才知有没?”
李瓶儿忍不住,只顾笑。经济道:“六娘拾了,与了我罢。”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么,恰似俺每拿了他的一般。”
急得经济只是油回磨转。转眼看见金莲身底下,露出钥匙带儿来,说道:“这不是钥匙?”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莲褪在袖内不与他。说道:“你钥匙儿,怎落在我手里?”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膝。
金莲道:“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倒在外边铺子里唱与小厮听,怎的不唱个儿我听?今日趁着你姥姥和六娘在这里,只拣眼生好的唱个儿,我就与你这钥匙。不然,随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没有。”
经济道:“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来!谁对你老人家说我会唱的儿?”金莲道:“你还搞鬼,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那小伙儿吃他奈何不过,说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使心柱肝,要一百个也有!”金莲骂道:“说嘴的短命!”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
金莲道:“你再吃一杯,盖着脸儿好唱。”经济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果子花儿,名山坡羊儿你听:
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到玉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的我把频波脸儿,挝的纷纷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刺宾了,外实里虚,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桃奴儿寻你,见你在软枣儿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气的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了句牛心红的强贼,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干儿上寻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着谁?
又:
我听见金雀儿花,眼前高哨。撇的我鹅毛菊,在斑竹帘儿下乔叫。多亏了二位灵鹊儿报喜。我说是谁来?不想是望江南儿来到。我在水红花儿下,梳妆未了,狗奶子花迎着门子去咬。我暗使着迎春花儿,遶到处寻你。手搭伏蔷薇花,口吐丁香,把我玉簪儿来叫。红娘子花儿,慢慢把你接进房中来呵!同在碧桃花下斗了回百草。得了手,我把金盏儿花丢了。曾在转枝莲下,缠勾你几遭。叫了你声娇滴滴石榴花儿,你试被九花丫头传与十姊妹,什么张致?可不交人家笑话了。”
唱毕,就问金莲要钥匙。说道:“五娘,快与了我罢!伙计铺子里不知怎的等着我哩!只怕一时爹过来。”金莲道:“你倒自在性儿,说的且是轻巧。等你爹问我,就说你不知在那里吃了酒,把钥匙不见了,走来俺屋里寻。”
经济道:“爷嚛!五娘就是弄人的刽子手!”李瓶儿和潘姥姥再三傍边道:“姐姐与他去罢!”金莲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劝我,定罚教你唱到天晚。头里骗嘴说一百个二百个。才唱两个曲儿,就要腾翅子,我手里放你不过。”
经济道:“我还有两个儿看家的,是银钱名山坡羊,亦发孝顺你老人家罢。”于是顿开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来,白闷我一月。闪的人反拍着外膛儿,细丝谅不彻。我使狮子头定儿小厮,拿着黄票儿请你。你在兵部洼儿里,元宝儿家欢娱过夜。我陪铜盘儿家,私为焦心。一旦儿弃舍我,把如同印箝儿印在心里。愁无救解,叫着你,把那挺脸儿高扬着不理。空教我拨着双火同儿,顿着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气的奴花银竹叶脸儿,咬定银牙来呵!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随那泼脸儿冤家,干敲儿不理。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
又:
“姐姐,你在开元儿家,我和你燃香说誓。我拿着祥道祥元,好黄边钱也,在你家行三坐四。谁知你香炉拆爪哄我,受不尽你家虔婆鹅眼儿闲气。你榆叶儿身轻,笔管儿心虚,姐姐你好似古碌钱,身子小,眼儿大,无庄儿可取。自好被那一条棍滑镘儿油嘴,把你戏耍。脱的你光屁股,把你线边火漆打硌硌跌涧儿,无所不为。来呵!到明日只弄的倒四颠三,一个黑沙也是不值。叫了声二兴儿姐姐,你识听知。可惜我黄邓邓的金背,配你这锭难儿一脸褶子。
经济唱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吴月娘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门首石台基上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还不抱进去。”
金莲问:“是谁在说话?”绣春回道:“大娘来了。”经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
金莲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你吃一杯。”
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我又记挂着这孩子,径来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你还不好生看他!”
李瓶儿道:“俺每陪着他姥姥吃酒,谁知贼臭人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后边去了。一回使小玉来请姥姥和五娘、六娘后边坐。
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伺潘姥姥往后来陪大妗子、杨姑娘吃酒。到日落时分,与月娘送出大门,上轿去了,都在门里站立。
先是孟玉楼说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吴驿丞家吃酒去了。咱到好往对门乔大户家房里瞧瞧。”月娘问看门的平安儿:“谁拿着那边钥匙哩?”
平安道:“娘每要过去瞧,开着门哩。来兴哥看着两坌工的在那里做活。”月娘分付:“你教他躲开,等俺每瞧瞧去。”平安儿道:“娘每只顾瞧,不妨事。他每都在第四层大空房拨灰筛土,叫出来就是了。”
当下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用轿子短搬,两个坌工抬过房子内。进了仪门,就是三间厅,第二层是楼。
月娘要上楼去,可是作怪!刚上到楼梯中间,不料梯磴陡趄,只闻月娘哎了一声,滑下一只脚来。早是月娘攀住楼梯两边栏杆。
慌了玉楼,便道:“姐姐怎的?”连忙搊住他一只胳膊,不曾打下来。月娘乞了一惊,就不上去。众人扶了下来,諕的脸蜡查儿黄了。
玉楼便问:“姐姐,怎么上来尖了脚,不曾磕着那里?”月娘道:“跌倒不曾跌着,只是扭了腰子,諕的我心跳在口里。楼梯子趄,我只当咱家里楼上来,滑了脚,早是攀住栏杆,不然怎了!”
李娇儿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楼也罢。”于是众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刚到家,叫的应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过,趁西门庆不在家,使小厮叫了刘婆子来看。
婆子道:“你已是去经事来着伤,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是五个多月了,上楼着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这药,安不住,下来罢了。”月娘道:“下来罢。”
婆子于是留了两大黑丸子药,教月娘用艾酒吃 。那消半夜,吊下了。在马桶内,点灯拨看,原来是个男胎,已成形了。正是:
胚胎未能全性命,真灵先到杳冥天。
幸得那日西门庆来到,没曾在上房睡,在玉楼房中歇了。到次日,玉楼早辰到上房,问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诉:“半夜果然存不住,落下来了,倒是小厮儿。”玉楼道:“可惜了的,他爹不知道?”
月娘道:“他爹吃酒来家,到我屋里,才得脱衣裳,我说你往他每屋里去罢,我心里不自在。他才往你这边来了。我没对他说。我如今肚里,还有些隐隐的疼。”
玉楼道:“只怕还有些余血未尽,筛酒吃些锅脐灰儿,就好了。”又道:“姐姐,你还计较两日儿。且在屋里,不可出去,小产比大产还难调理。只怕掉了风寒,难为你的身子。”
月娘道:“你没的说,倒没的倡扬的一地里知道。平白噪剌剌的抱什么空窝,惹的人动的唇齿。”
以此就没教西门庆知道此事。表过不题。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
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见他是般说谎,顺口叫他做韩盗国。
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蚫皮,在街上虚飘说诈。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
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上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
他兄弟韩二,名二捣鬼,是个耍手的搊子,在外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要使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
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暗暗三两成群,背地讲论,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
那消半个月,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原来韩道国在牛皮小巷住着,门面三间,房里两边都是邻舍,后门通水塘。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倩老妪洒堂,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堂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
不想那日,二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日装酒,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扒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
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炕上慌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都说韩道国妇人与小叔犯奸。
内中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便问左右站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
那旁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相这小叔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都论什么罪?”
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正是:
各人自扫檐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
这里二捣鬼与妇人被捉不题,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来家早。八月中旬天气,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金圈,玄色段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就是一回,内中遇着他两个相熟的人,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慌作揖举手。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
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其蒙敬重,比他人不同。”
白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赀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初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
刚说在闹热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儿,拴到铺里,明早要解县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
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趫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学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
正是:
谁人挽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