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生病疗养时住的地方紧挨着一个旧式别院,好像叫百灵苑。院子的主人早已仙去,他的后世子孙也不曾住进这荒郊别苑,这院子就这么自在地荒芜着。我在养病间隙便时常去院子中走走。
院子里早已是人迹罕至。从正门进去,穿过一片半人高的杂草,可以看见澄碧的小池塘,池塘上有小石板桥,过桥是坍圮崩坏的院墙。沿着墙根走到西边,有个小小的月门,月门里有个木头搭建的两层阁楼。这就是百灵苑的全部了。这里好像只有一片寂寥,其实并不沉闷死寂。不必说,夏天是这里最热闹的季节。扒开草丛,可以欣喜地发现这里偷偷躲藏着的各色小花,蜜蜂如一朵小雾围着花儿不倦地跳着8字舞。静静蹲下来细听,可以听见窸窸窣窣的全是万物生长的声音。各种小虫也在草间和鸣,一长一短,有脆有浊。偶尔一声鸟鸣,掠过划破这小虫协奏的。呼吸一口,馥郁的香气夹杂着泥土的清新,生命好像被重新灌满。哟,小心脚下,列队的蚂蚁在温软小路上匆匆赶路,有时还有一只迷路的青蛙在横穿马路。
脆碧色的池塘似乎是最没有生命气息的地方。等上半天,也泛不起一圈涟漪。其实它的生命力都隐藏在幽深的看不见的地方。如果,你准备一点面包屑或者肉糜,撒一点在池塘上,立马便有一只王八浮上来,伸出脖子一口衔住食物,又沉了下去。有时还有小鱼来跟它争食。
可是一到冬天,这么多的生灵便一下没了踪影,连池塘也半干了。
于是我百无聊赖,决定去阁楼看看。一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去阁楼,因为听其他病友说这个阁楼有个不好的传说。据说百年前,这户人家富贵非常,遗憾的是有个风流倜傥的小儿子,意外染上怪症,请遍名医也束手无策,躺在床上只待合眼,于是娶了个贫寒农家的小姑娘来冲喜。小姑娘进门不到3个月,受尽这富贵人家里的婆婆妯娌百般欺侮,最后实在无法可忍,上吊自杀了。姑娘的父亲当初还只当是给姑娘找了个好归宿,不用跟着他们受苦挨饿,还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曾想这个姑娘生前喝粥啃馍的苦日子里没有自杀,这锦衣玉食的日子才刚开始倒自杀了。她的父亲给她收尸的时候,姑娘不肯闭眼。从那以后,就传说这阁楼就时时会传来夜鬼哭声,而家族中去了阁楼的人都会得臆症,痴言疯语,不治而亡。
这个故事的不同的嬗变版本,似乎在很多地方听过,很多情节里见过,是个经典的被大家族命运挤压的小人物悲剧典型。但实际上,年代久远,真实情形已不可考。家族传说常常以讹传讹,所以也未可信。从流落下来的有限记载来看,按现代医学的观点,那个小儿子的情形更像是一种死亡率高的传染病症,在当时极为罕见无人识得,家族纷纷染病,凋落大半,却不知缘由,外人便托言鬼怪。这似乎是更大的可能。
是与不是,我决定上阁楼一探究竟。傍晚时分,我走到阁楼下面,此时却略略有些动摇。不是畏惧传说,而是这个阁楼实在是古旧,有倾覆之危。支撑阁楼的立柱有的已经被虫噬地几近中空了,有的似乎稍微有些歪斜。楼梯木板缺漏了几处,没有缺漏的踩上去似乎也有些支撑艰难。半途而废?我难以甘心,也不是我的风格。索性上吧,大不了在疗养院再多歇些时日。我抓握着楼梯把手小心翼翼地登上楼去。
一路无事。上至二楼,立即视野一开,精神一畅。满屋是月光的清辉,眼前有一残桌一旧椅,阁外的暮色中是几处良田外,良田是几重远山,早已没了倦飞知还的鸟,没了扛锄返家的农人,一切的一切,在慢慢沉浸到完全的寂静之中。沐浴在这温情的月色中,突然感到很遗憾——忘了带酒。这时节,无论是月下独酌,还是对影成三人,都是人生一大快事。虽无酒无客无诗无花无美人,但有月有我有情有性有真心人。阁楼你包容了这百年多少故事,多少沧桑,你无须向我娓娓而述;我的人生又有多少辗转,多少风霜也不必对你一一倾吐。只要此刻,我躺在你的苍老的怀里,你抱着着我孱弱的躯体,我们但求在这一刻彼此交汇,彼此拥有,共享这无边月色如何?突然想到苏轼的那首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说来也怪,自从造访阁楼之后,我的病却渐渐好了。但阁楼却在一个风雪夜后,彻底地垮塌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此楼百年未倒,想必终归是得等到我来。我久病未愈,想必也是因了和阁楼的缘分未解。
时至今日,我仍然偶尔会想起百灵苑,想起百灵苑的阁楼。那一晚阁楼给我的月光下的心灵慰藉,是我这疲倦旅人的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