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夜晚#

这本书平实而精准地描写了东亚母女复杂缠绕的关系。

典型的东亚母女关系里，有极致的温柔，也有极致的残忍。这种复杂的情感甚至在女儿诞生之前就存在。女性在还未成为女孩的母亲时，就对成为女孩的母亲有切身的感受。这来源于她自己的母亲以及她周围的环境。而这份情感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很难分清里面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点。也因为这其中的残酷与温柔同样难以忘却，母女两人对彼此的感受复杂到常常只能用一声叹息或沉默不语体现。双方轻易都不会去触碰甚至剖析这份关系，因为一旦通过皮肤触及肌理，痛和爱就会混合成血液奔涌而出。这份痛既是因为伤害，也是因为爱；既是因为怨怼，也是因为心疼。它太复杂，三两句话说不清，索性把它包裹起来，不去触碰内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吧。

但是，造成这种类似“仇人”的母女关系的原因，很大部分并非来自母女本身。

书中描写了五对母女，分别是高祖母与曾祖母，曾祖母与祖母，祖母与母亲，母亲与“我”，新雨大婶和喜子。

高祖母与曾祖母关系的描写着墨不多。高祖母虽然重病依然支持女儿逃走，还自责无法给女儿足够的托举。也正是因为高祖母这种敞开怀抱、全然接纳的爱，曾祖母成长为“高高昂着头”的人，能清醒地看待曾祖父的“救赎”而不被其绑架。

祖母出生的时候，曾祖母已看清了曾祖父，放弃了从丈夫那里得到支持与理解的幻想。对祖母的养育，主要靠曾祖母自己，以及新雨大婶、明淑奶奶等女性的帮助。祖母是幸运的，童年时有女性长辈的关爱，有喜子这样来自同龄人的陪伴，甚至还短暂的拥有男性长辈新雨大叔的爱护，这些都成为祖母受用一生的财富——坚韧。祖母又是不幸的，曾祖父做主为祖母选定的丈夫是她一生痛苦的来源，其威力强大到波及了她的女儿。曾祖母尽力把婚姻的不幸、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与女儿隔绝开来，在明淑奶奶家度过的日子就像一场梦，使祖母获得了谋生的本事，获得了正常的亲情、友情。但曾祖母做不到的是为女儿选一个好丈夫。就是这一个漏洞，让祖母陷入无尽的痛苦。

祖母与母亲的关系深受祖父的影响。祖父虚伪、懒惰、毫无担当，同时还大男子主义。就是这样的人，在那个时代却被认为是个好人，是曾祖父非常满意的女婿。这两个男人合力给祖母和母亲带来一辈子的痛苦，造成母亲要强、敏感、封闭、脆弱的个性。祖母无疑是爱母亲的，但在法律文件上，她一辈子都无法成为母亲的母亲。母亲自出生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认为自己不配获得平等的爱和尊重。

母亲与“我”的关系最符合开头描写的典型的东亚母女关系。严厉的母亲，缺位的父亲，再加上早逝的姐姐，母女之间有多少需要彼此支撑的时刻，可她们都错过了，剩下的只是留藏在心的怨怼。那怨怼背后是不被爱的哀伤。

以纵向的时间来看，五代人之间的母女关系受困于时代，受困于父权制，受困于女性特有的细腻感情。祖母、母亲和我都曾把婚姻作为逃避自己人生课题的工具，却都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问题。在这个家庭里，男性似乎没发挥过积极作用。母亲和女儿每一次深陷家庭的泥淖、情感的漩涡，最终能挺过来的武器，都是自己以及彼此的托举和成全。这个家庭的女性都是坚强而伟大的，她们很多时候都在与痛苦搏斗，自己也深陷痛苦，她们也会互相指责、互相伤害，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的伟大，甚至让她们更加真实和鲜活。

横向来看，新雨大婶和喜子更像是一个对照组。一对善良、宽厚、无条件托举女儿的父母，即使是在战乱纷扰、女性地位低下的年代，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为了给女儿、给家庭创造更好的生存条件，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相继付出了生命，这份沉甸甸的托举让喜子无暇顾及其他，只能一直往前走，往远走，最终也是孤身一人。但我很喜欢这个安排。喜子见识过、感受过世界上最浓烈、最无私的爱，这早已超越任何一份爱情能给予她的。反过来说，如果一个女孩从小被这样爱过、托举过，不依靠婚姻、子女，也有可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实现自身价值。女性走向成功，缺少的不是所谓的男性气质和美满家庭，女性缺的是机会、条件和支持。一个靠自己或家庭托举实现自力更生、事业成功的女性，并不需要靠拥有美满的家庭和子女而变得“完整”，她本身已算成功。毕竟社会就是这样评价男性的。

我真的太喜欢反复阅读书中每一对母女的对话，那就像我会说出来或在生活中听到的话。我也很喜欢揣摩书中的女性情谊，有同辈的三川和新雨大婶、祖母和喜子，有不同辈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女性关系，比如明淑奶奶与祖母，三川和喜子，新雨大婶和祖母。这份情谊非常丰富，有互助，有心疼，有嫉妒，有攀比。这本书以母女关系这一最典型的女性情谊为重点，拓宽了女性情谊的宽度，发掘了女性情谊的深度。那种很多时候难以言明的细腻情感都被作者写了出来，而且是以一种平静的方式写了出来，让人读起来，没有羞愧，没有难堪，没有愤怒，没有憋屈。作者平铺直叙，把隐秘而强烈的女性情谊铺展开来，读来有意外的畅快之感。这感觉与书名暗合。明亮的夜晚给人一种舒适的、安全的、又充满希望的感觉。这也是女性给人的感觉，这就是女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