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决定去揍王二麻子，每个人都在他脸上吐口唾沫，那该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情啊，可是王二麻子太高大了，南驴说，走，我们搬把梯子去。

不管赵大爹还是陈四奶奶，没有人家里会缺少一把梯子，平时用来爬屋上墙，人间的日子过够了，他们就会爬上梯子，抓住任何一片飘过来的云彩进入天堂。

扛着梯子，我们想，王二麻子会是那种让你把梯子放在身上而无动于衷的人吗？ 我们几个是小孩，王二麻子是个大人，为什么要揍他呢，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原因，做一件事，生活并没给小孩充分的理由。

后来傻蛋的话让我们豁然开朗起来，就算是一只老鹰，也不能总在天上飞，也有落到地上的时候，何况王二麻子这样的普通人，他也得用脚在大地上走路。

于是我们就把钉子撒在路上，就像大人们一样色迷迷地四处撒下他们的种子。几个人趴在路边草丛里，焦急地等着王二麻子走过来。王二麻子并不富有，他的破鞋把一条路走得东歪西扭，噼里啪啦地响，这时候，只听到“哎呀”一声叫唤，我们几个得意地笑起来。

那人却是老师郑胖，他把我们的耳朵拴在一起，牵着绳子，一瘸一瘸走进了学校大门。郑胖掏空了我们的口袋，南驴的一封情书让他边看边笑，边笑边骂，这小狗日的，比我早熟呢。南驴自豪地解开上衣，露出来圆鼓鼓的肚皮，傻蛋用指头一弹，发出西瓜一样的咚咚声，我们说，熟了，能吃了。

郑胖没象往日那样严厉惩罚我们，他正需要一些钉子呢，虽然钉子扎得不是地方。然后我们帮着他把钉子扎进了正确的地方，两个钉子朝墙上一钉，郑胖就挂上了一个镜子，他把头伸过来，问道，漂亮吗，我们说，漂亮。那么小的钉子挂着那么大的头，让我们感觉挂着沉痛的遗像。

我们把检讨书和作业本交给郑胖，就飞出了校门，我们当不上老鹰，可总比麻雀飞得快。

二

    我们在王二麻子的不远处放了老鼠夹子，这比钉子厉害十倍的铁家伙让我们想象得出王二麻子抱着腿鬼哭狼嚎的样子。他坐在地上哭时，个子就矮了，那时我们就能冲他脸上吐唾沫，南驴还要拿出小鸡鸡，说叫他喝童子尿。

傻蛋不该在老鼠夹子上放了好吃的，香味诱惑得我们流起了口水，别说一只大花猫了，我想阻止它时已来不及了，因为猫的速度比人快。

    老鼠夹子逮住了猫成了大人们喝茶的话题，平日他们都谈论南驴他妈奶子大，五丫头走路屁股扭娶了她一年掉下一个娃，子孙满堂。

王八蛋小兔崽子杀千刀的，陈四奶奶抱着大花猫淌了眼泪，儿子不孝顺，她最疼这只猫呢。这些咒语像刀子一样沾在我们的屁股上，凉嗖嗖的，我们很后悔，想去承认错误，南驴拦住了我们，他小声地说，小孩子是没有错误的。于是我们几个人坚定地说，小孩子是没有错误的。其实南驴说的是，随他娘去吧！

听错了也就听错了吧，傻蛋却抹起了眼泪，而且越哭声音越响，象是死了娘老子一样。后来知道傻蛋突然觉得自己好傻才哭的，他说，为什么要把好东西放在老鼠夹子上，而不知道自己吃呢。

没想到歪打正着，哭声盖倒了咒语，四奶奶不骂了，倒劝起了他，说伤了一只猫，家里还有一只看门狗，两个争家产的儿子呢。

我找了根树杈递了过去，四奶奶疑惑地看着我。我说，给它，作拐杖用。

郑胖第一次表扬了我们，说我们有爱心，懂得给小动物送拐杖。他哪里知道爱心背后的我们正在挖着一个大大的陷阱。

三

那是南驴的主意，南驴说，我们挖个陷阱吧，王二麻子走过去，就会掉下去。傻蛋问，你怎么知道走过来的是王二麻子而不是郑胖呢？

路上到处都是坑，又有谁在意多一个少一个呢？我们决定不再浪费力气给别人挖坑，我们找到了毛头，这个小流氓在街上很有势力，他嘴里叼着烟打趴下不少人。毛头同意给我们刀，不过他问，你们几个有多少钱吗？我们翻空了口袋，捧着一把硬币和纸币。毛头说，差多呢，三天后，凑足钱。

三天里，我们偷了赵大娘的铁锅，王校长的烟斗，李聋子的尿壶和大裤头子。收废品的递给我们几张钱，又端起尿壶闻了闻，狐疑地问，这是清朝的文物？

毛头接过钱扬长而去，南驴追上去拉着他要张收条，毛头问道，什么收条？傻蛋说，大人们都是这样做的。毛头说，大人都是说话不算数，当然了。你们几个小王八蛋等上三五天，我会找你们的。

后来我们见到的毛头衣服破了脸上还有血，他躺在地上骂骂咧咧的，陈小四，我跟你没完！我们几个很懊恼，晚到了一步，毛头怀里的三把刀都给抢走了。毛头说，急啥，我给你们留了一把。他翻过身，让我们看他的屁股。南驴说，我喜欢看五丫头的屁股，不想看你的。毛头以为他的屁股上插着一把刀呢，我们用力拔了出来，只是一根竹片。我们花了钱，只买了一根带血的竹片。幸好是一根竹片，要是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我们到底准备去干什么？

我们那么瘦，那么小，以为手中有了一把刀，就加入了成人的世界，无所不能。

四

我们后来想出的新主意，有郑胖很大的功劳。郑胖武侠小说看多了，就想着自己变成了一个除暴安良的大侠而不愿意管着三五十个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小调皮鬼。

我们想长成大人，大人们则想着长成大侠。在我们的想象中，一个大侠不就是打打杀杀吗？郑胖对此不屑一顾，他说，做人得用智慧，打打杀杀是最低等的做法，无形中取人首级才是最高境界。他说翻到课本第九十九页，看看蔺相如如何用语言战胜了强大的敌国。可是我们感觉蔺相如是个二楞子，他想用身体去吓唬秦王，如果较起真，他没接近秦王就会被剁成了肉酱。

我们趴在一起，写了几个晚上才糊上了信封，信封上面写着王二麻子叔叔收，落款是新希望小学四年级二班李大为。过了几天，我们的死对头李大为拿着一封信在班上骂，那封信盖上了六个红色大字，地址不详，退回。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郑胖兴高采烈地说。我郑胖虽然是个近视眼，可心不近视，我知道是哪个写的，快招了吧。郑胖举着信在班里转来转去，枯燥的教学生涯使他面无人色，他喜欢在一点点小事上寻找刺激做文章。

强大的语言攻势和唾沫星子让傻蛋支撑不住，他向南驴投去求助的目光，南驴写的小纸条没传递几步，就被眼睛近视却又眼睛雪亮的郑胖伸手接了过去。

郑胖气红了脸，他手中的教杆把桌子敲得咚咚响，镇定，镇定，镇定！

傻蛋这才明白南驴让他镇定，可是这话竟然通过郑胖的嘴讲了出来，于是傻蛋就镇定了下来。却听得郑胖气得哆嗦着嘴，又把后面的话吐了出来，镇定是什么意思？

南驴挠着头皮，胆怯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傻蛋他奶得了洋狗疯，我们去买的镇定药。

    可后面的郑胖是傻比是什么意思？全班哄堂大笑，郑胖说，笑你奶奶个熊，这是他的原话，我只不过读了出来。

他拿着那张字条对着信看了半天，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最后他说，我读你们写：给王二麻子叔叔一封信......我很喜欢你......你老婆和校长相好，你戴绿帽子还说能遮风挡雨......

那是傻蛋用左手写的，根本无法辩认笔迹。

五

四十封信交到郑胖手中。

所以我们说郑胖是傻比，他总是做些傻事，才走到操场，他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个狗吃屎。大风成了信使把信送到了街上，街上的人都拿着信坐进了校长室。因为落款是我们学校我们班，校长就把班主任郑胖骂了个狗血喷头。

郑胖不服气，他说，校长，你是不是姓王？

    校长说，是的。

    郑胖说，你是不是排行老二，而且脸上有麻点？

    校长说，关你屁事！

    郑胖说，所以你就是王二麻子，你和老婆相好，天经地义，管这些人什么事啊！

    校长想了半天觉得有理，街上的人却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在说校长老婆又白又嫩，他们彼此就不服气，他们争着说，我就是王二麻子，我要和校长老婆相好。另一个嚷嚷道，你姓孙，他姓张，怎么会是王二麻子，校长老婆再白再嫩，也没有你们的份！

    校长不高兴，你们有没有搞错，是校长和你们的老婆相好。

六

    多年后，我问远在不同城市的南驴傻蛋，他们奇怪地说，什么王二麻子？我说，就是那个大个子，脸上有麻点的。南驴说，不对，不对，好象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却很矮小，他家养着三头猪。傻蛋说，你们两个脑袋有问题，王二麻子是个老头，早死了！

    后来，我们努力地想，也想不起王二麻了到底是个什么人，反正是个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们总想揍他。

现在我们长成了大人，面对生活的无奈，一点揍人的欲望都没有。

走在街上，小孩子们总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是不是他们也想揍我们，他们也把我们当成了王二麻子？那次，就有一根钉子穿过皮鞋，扎进了我的脚心。作为一个王二麻子，走起路来一定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