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师傅以前讲起与龙头老大的纠葛时只是寥寥几语带过,并未详述其中究竟。那一场不知谁胜谁负的比斗也是岳西窗为数不多所知晓的二人之间的关联。
对于眼前的动静他仿若未见,展颜一笑,拱手俯首说道:“会主大人想要训斥,我随时候教。不过您今夜却不是为试剑而来的吧。”
那明王的两道目光就像利刃紧紧钉在在岳西窗的脸上,像是要刺破他的笑容读出一些深潜不明的意思。
隔了会儿,忽地呼出一口气,全身的劲气才放松下来。却见他又挺胸束腹,鼻头簌动,山巅的空气被吸入肺腑,登时只觉清冽刺激。
“对,对,还是正事要紧呐。”
说完这句,那明王抬眼望去,一缕细云遮月,四下仿佛被蒙上了层黑纱似的一暗。口中语气也像是受了影响似的一低,
“他们,来了。”
岳西窗站立的姿势便有些怪异,脚尖轻触地面,沉吟道:“来者有一十三人。”
有人来了!
总一十三人!
看样子还是对头!
赤蝎呆立已久。作壁上观的他早沉陷于龙头老大娓娓讲来的那一段自己曾试想过却并未亲身经历过的青龙会早年初创的风云际会,一颗心也已经茫茫荡荡飞到天外。至此一惊,方才醒悟,猛地回首四顾,山巅上却只有他们三人,并未见有何人身影上山。只是他鼻翼一扇,凭着杀手的敏锐,终于也在风中捕捉到了一丝断续有无的杀意。吃惊之余赤蝎不禁羞惭,望向眼前二人的目光中懊恼起自己到底还是本领有限。
那明王拊掌笑道:“西窗的地听之术愈加精湛了。”
岳西窗自谦一礼,“些微末技,又怎比得上会主的“风闻”一道呢。”
“堂堂剑侠,何以忒过自谦?单看你的地息听脉之术,便知功力匪浅,若再能使出你师傅那一剑,嘿嘿,”那明王道:“恐怕天下能敌你者不过十数。”
岳西窗面露恭敬,一拜到底,
“小子狂惫,班门弄斧……”
话还未说完,已被那明王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尽说这些有的没的,空磨嘴皮子,不顶得饥渴。我只问你,”话音一沉,隐含风雷,“是你将今夜会见之事泄露,好叫他们来围攻老夫的吗?”
岳西窗似是不明其意,一脸无辜,“难道不是会主大人自己将消息透漏出去的吗?”
围攻青龙会主!
岳西窗走漏的消息?!
赤蝎两眼眨也未眨,静静听着两人言语间的交锋,心里猛地一揪。
龙头老大那明王乌云密布的一张面孔,还有岳西窗截然相反的随意态度,或许两人在对头来之前的这片刻间会爆发一战也未可知。一股热血涌上大脑,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赤蝎攥紧了拳头,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是期待,是敬仰,是快意,眼看一场风雷交战迫然在际。
不过才数不到十下,他的期待便落了空。
那明王喝喝大笑,声传四野,回音轰轰。下一刻已说道:“眼睁睁瞧着自老夫一手养大的青龙会转身变成了一只狰狞巨兽,虽然也曾力挽,却怎奈它已经自成格局。犹如是江湖里的微缩江湖,武林中的又一武林,我的力量在这个庞然大物跟前充其量不过是一枚草芥,好似卵石投水一般,连些微的波澜也激不起。试过几回以后,也就心灰意懒,萌生了退意。就在这时,西窗你却让我有了意外之喜。”
猛一昂头,头顶明月的辉耀令那明王的声音里也仿佛充满了光彩。
“世上人人都想了解我青龙会的内幕真相,但像你一样付诸行动的却是不多,想必那时的你跟我曾经历过的心境一样,对青龙会的亦善亦恶感到迷茫,所以才就着近水楼台五次潜入青龙会的机密黑室暗中查勘。”
岳西窗改正道:“是九次,会主。”
“哦?”
那明王表情一顿,随即大笑,“好西窗,真有你的。连我竟也蒙过了。不过我当时决心退隐,刻意减少在帮中走动,就这已觉得面上无光,而总坛里的那一帮人竟然白白生了两只眼睛,任有你进进出出恁多次,真也太过蠢蛋了。”不知怎地,赤蝎觉着最后那一句骂人的话格外大声。
“也就是因为你的行为令我大感其趣,心中想及不若助你一臂之力,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屠龙之技,于是便在归隐之时推你做了代掌会主。”
岳西窗感叹道:“好在青龙会中各个分坛早已势力圈定,各自为战,对于会主的虚衔并不着意,不然我怕早不知明里暗里死多少回了。”
“堂堂剑侠,若是没点过人的实力,也枉我对你另眼相加了。何况这不正方便你就中行事嘛。虽说其中也怀了老夫的一点私心,想看你能不能搅动得起青龙会这一滩污浊死水……”
岳西窗叹息吐雾,显然并不如人心意,“倒是让会主大人失望了。”
“失望?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
那明王摆摆手。说话的语气里提不起半点的力量,就像个泄了气的皮囊,“滚滚洪流,一往无前,终不会因一人之力而改变,我对此感触良多。所以嘛,说句不好听的,也就对西窗你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当时老夫的心情你应该能理解,哪怕有一线挽救青龙会的希望也总想要试一试的。欣喜的是你并未堕落,已是万幸了。西窗,你可还记得董北江?”
董北江……
“董北江?!我不就是经由他的介绍才加入青龙会的么。”
岳西窗对这个名字和拥有这个名字的人物都太过熟知。此刻重再听闻,那些睽违久年不复追回的记忆仿佛被点燃的热血振奋起内心被丢弃在目不可及的渊壑中的激昂。
“凭借手中一杆烂银枪,挑落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多少技击名家,更有与霸王枪约赌一战,夺袭兵器谱上“枪王”名号。当年的董兄可称得上真豪侠而不虚。”
那明王揶揄道:“西窗你哪里又差了?刀客,枪王,剑侠,赵东床,董北江与你三人,不是就数你的拥趸多嘛。”拥趸一说指的自然是当年岳西窗的那些桃花韵事。
但岳西窗这回却难得没有随声附和一笑。
“你还在记惦着他的死吗?”
那明王慧眼如电,似将岳西窗看透,声音中的深沉夹杂着过来人的沧桑。
财富,名声,权利,一入青龙会,那个曾经激情澎湃说要大展拳脚一番,铲除掉这个江湖恶疾的真性情的男人竟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欲望这东西,真是可怕呀。”
即便是心中只存一点光芒几尽灭绝的火星,一旦被欲望觊觎,都会被它激发出狂妄的燎原野火,惯性一般地带你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除非有绝大的毅力,这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看世上人人自诩刚强,其实莫不都是软弱之徒,连自己那一颗心都管束不住。灯无芯则灭,人无心则死,一旦被贪婪的欲望所缰锁,等待你的下场必不好过。即便是那些修行的僧侣,讲求什么立地成佛的,说来不也是一种欲吗?倒是道祖老子有大智慧,一句喻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算是对于人本性的一种正视吧。
人间,这就是人间,这就是任人生于斯活于斯挣扎于斯沉沦于斯埋葬于斯而终灰烬于斯的世间呐。
“好在董兄死得其所,力战毒娘子双双毙命,算是为武林除去一害。”岳西窗口中竟苦苦的,“虽说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那边厢那明王已接口道:“事到如今又何必自欺,西窗你九次潜入总坛暗室,又怎会不知董北江的死因乃是与毒娘子合谋屠灭玉剑门后分赃不均,先是中了毒娘子的一计“绝命天梭”,而后装死偷袭得手,拔下枪头刺死毒娘子,在还没来得及翻遍她的衣袋便毒发攻心。恐怕他到死都不会想到,天梭之毒其实毒娘子还未研制出解药。”
苦涩侵延,竟连心头都开始感觉到麻痹似的一滞,岳西窗紧紧捂着胸口,仿佛是要将自己的心都给挖出来。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想你岳西窗何其有幸,与赵东床,邵剑南,董北江一道,并称当年的武林四少,情谊如金,声名显赫,受到多少人仰慕艳羡,便是老夫那时早过天命,一听到人们口中传扬你们的事迹,心中也升起少年般争风吃醋似的妒忌来。说来真是惭愧。不过,神话虚假,传说刹那,随着邵剑南的二十二岁早逝,而后又有董北江力战毒娘子而亡,两人很快便被人们丢弃进了灰尘大厚的角落。再加上后来弧刀客赵东床婚后归隐,江湖中就唯只剩下了你一人而已。”
摊开人生话本,那明王仿佛尽览岳西窗的一生,犹如说书人的口吻知根知底的娓娓道来,听在岳西窗的耳里又是一番难言的滋味。“有时候,浊世中的坚执反而是一种难得的品质。犯险探闯青龙会,却不像董北江一样堕落,单是这份卓然不染,你就已经胜过其他三人多矣。西窗啊西窗,自你身上教老夫获习良多,在此尊你一声师也不为过。今夜,你我二人这五年里的暗斗也终可划上一个句点了。”
暗斗?句点?
是怎样的暗斗,要在今夜划下句点?
那接下来呢?是剧终的落幕,抑或,是新篇章……
……
岳西窗开口问道:“我家的花匠四个月前辞工回乡,是会主的意思吧。”
那明王道:“嘿嘿,不错。”
“看袁师傅年迈,应该不会武功吧。”
“何止不会武功,一阵风来都能把他给吹倒了。”
“但会主大人竟然会把他安插在我身边,真可谓是出其不意,也真难为他有这份胆量。说实话,开始时还真让我费了一番功夫。”
“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谁会想到江湖有名的神偷两手空空卜求仁竟会隐匿身份变化了容貌在老夫家中做了一名厨子。”
岳西窗似也为自己的这一奇招颇为自满,“卜求仁早有金盆洗手之意,后来被我失误伤了他的一只手,他索性就赖上了我,要我给他寻一份安稳的差事。我也就顺水推舟,让他到会主府上做了一名厨师。卜求仁除了贪财,更是十分贪吃,曾潜入大内御膳房呆了足有三个月,厨艺不差,会主的待遇跟那金銮殿上坐着的皇帝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明王一翻眼白,“倒要时刻惦记着别让人偷了去。”继而目光瞅着岳西窗故作疑问地上下睃巡着,“我倒稀奇,西窗你到底有何般魅力,结识到这么许多知心换命的好朋友。”
“这……”
岳西窗眉目一拧,竟似被这问题给难住了,沉吟思索半晌才自嘲般苦笑一声,“会主问我,我又哪里说的清楚这情义的根由呢?”其实不光是朋友之间的情义,更有那父母生养的恩情,兄弟姐妹的亲情,红颜知己的爱情,哪一种又岂是能用区区言语讲明的。
只是,人一生之中却总还缺不得这些情爱和对于情爱的执守。否则,又拿什么支撑这碌碌的年华,和这苦多维艰的命一程呢。如若不然,岳西窗又怎会在今夜来这华山呢?
醉里青凉地,
梦中温柔乡,
苦乐终不悔,
纵是被情伤。
似有意似无意的,岳西窗的目光又停在赤蝎的身上。
“对,对……对,对……”
那明王口中呢喃,脚下步伐细碎踌躇,看样子岳西窗简单的话语又引他跌进了某种故去的沉思之中。“朋友情,兄弟义,又有谁能算的清道的明呢?青龙会的生存轨迹不也正印证了这样的一种,被个人的情感欲望所控制的崎岖与无序吗?”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一个小小的善举认真用心地来做,竟也能成就英雄之名。不过是施舍一餐一饭,却令青龙会的名声在乱世之中远播四方。百姓口中提起,无不挑起拇指击额称快。甚至竟还上达天听,连皇帝都御口亲开褒扬有加,早年的青龙商会便藉着这股潮流更加扩张经营。
这时,便逐渐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陆续前来投靠,共襄盛举。这些人中有的是当年那明王游历江湖时结交的知己,曾在他逃避杀手的时候助过一臂之力的,也有的只是慕名而来。而青龙会正值用人之际,那明王满心欢慰,感叹朋友肝胆相照,一一接纳。而后随着青龙会的不断扩繁,势力逐渐遍布南北几省。与此同时,愈来愈多的弊病也随之显现。
“与其在江湖上打打杀杀,整日担惊受怕还落不下什么好处,倒还不如在青龙会里舒坦自在,而且名利双收。”
这便是一些苟安的人心中的想法,在当时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还有的人却是拿青龙会做了自己行私的挡箭牌,对此那明王虽然略有耳闻,但于情义面上他却不知该如何约束这种违背青龙会善意初衷的消极惫态。力量愈大,欲望也必愈大,得陇望蜀,坐看山高,人心不足蛇吞象,正是由于一时的疏忽,青龙会便开始如脱缰的野马般肆虐奔腾。虽然会中仍有些人还在坚守着一颗良善的本心,却敌不过其他大半涉及江湖黑道,暗杀,劫掠,下九流,这种贪婪的欲望已经化为一股汹涌的浊流,而青龙会遍及天下的力量则成了最好的帮凶。
此时的青龙会姿态已现,格局初成,不再局限于帮派门户的桎梏,成了一个既得利益的掠夺者和江湖规则的维护者,已经不是哪一个人所能掌控的了。
两分江湖与朝堂,你当皇帝我当王。
再到后来,势力漫布天下的青龙会已隐隐有统领黑道之势,会中的分歧也愈加严重,善者为善,恶者为恶,一道鸿沟分开左右,有如天渊地壑。那明王身为会主,有心扳回局面,却已无力回天了。
时光只解催人老,
酒醒春衫泪未宵。
昨夜西风淡胧月,
何处雁声一楼高。
心中似有所悟,那明王身躯霍然一挺,竟显磊落,面上神情更如大江大河般的清澈,镌刻在皱纹里几曾历遍的岁月痕迹在他的脸上仿佛被施了魔法般通通褪去,浑身上下散发出宛若千锤百锻后棱角分明的风骨。
“焚身以火!”
待看清那明王的异状,岳西窗不禁低呼。
“既然都已来了,何不现身?”那明王回身四顾,朗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