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这几天常回乡下。难得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便有种天光明澈,风物清凌的感觉。
旧时家前那条河仍静静卧于乡野,只是河水浅浊不见流淌。附近也算多河多湖,岸边松松垮垮长些苇状的植物,那个时节都是苍黄淡白的颜色。天是纯净如洗的蓝,缀着棉絮般的云悠游自在。自初中离开这个小镇之后,记忆里的它与耳闻目视的一切交织着熟悉与陌生。
人有时突然很念旧,想逆着时光去探寻故人故事,那可能只是思维偶尔碰撞出的一星火花最终却会成为一个隐秘的夙愿——直到被实现。一直想去探望一位老婆婆,一位我已全然记不清模样却深深印在记忆里的好婆婆。这个问题我大概想了好几年,却总因学业繁重而搁置。似乎只有经历那一场大考之后人生才会开阔自由许多。虽然我也担心过我欲看而其不在的结果。毕竟我同她,十多年不见——而我才活了多久?我们在时间维度上已经相隔我一半的年龄。连妈妈的童年、爷爷的童年都浸着婆婆温蔼的目光。
路窄,房矮,所幸人尚在。
设想过很多我们见面的场景,自认为最怡然舒恰的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们坐在走廊的的矮凳上促膝寒暄或畅聊。就像小时候她总是在门口招呼放学回家的我,一粒小糖或是一包零食都是馋嘴的孩童心里的至宝。跟着妈妈走过一幢幢陌生的房子,寻着记忆里一堵黑瓦泥面的墙,内嵌一扇黑色落漆铁门,门内该有老人温蔼的目光。就这样想着却猝不及防在一扇新砌的大门前遇到她。她在远眺。
目浊。耳背。大声告诉她我们是谁。她不知,但仍用拐杖摸索着引我们进屋内坐下,还要泡茶——人是物非,她待人的暖度竟完好保存着。扯着嗓子比划着解释了很久,半晌她终于想起来,咧开无牙的嘴笑得天真纯然。记忆里那个模糊难辨的身影如今同眼前这个清癯慈祥的老人相逢相认重合起来,竟让人恍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窗外的日光微晕,照在她的身上,她就是位老神仙。
口齿清晰,身体硬朗。久远蒙尘的故事旧人她仍能一个个娓娓道来。讶异于她令人震撼的叙事条理。高二的时候真诚地写了一篇关于婆婆的文章被老师当做范文,想想文章所写,大部建立在单薄模糊的童年记忆与妈妈的述说上。而今总算完整。
婆婆今年九七高龄,无儿女,有一养子,孙儿孙女在外已成家立业。但这几年空荡清冷的家里出了些骇人听闻的忤逆事。那些老人已无能无力。她生活全部自理,房内一尘不染,家具旧却整洁。我不敢说她全然是安享晚年。单从耳闻的那些事情来说生活对她颇为刻薄。坐在她靠近门口的房间里,时间和空间仿佛同屋内的一切一样老化了,陈腐而孤独。大环境上生养她的那个时代轰轰烈烈也终成历史尘埃,曾经同行的人还有多少能够负起九十多年的时间重压幸存下来呢。后来她问起妈妈某个人尚健在否,听不仔细问了两遍,妈妈说已经不在了,她自言自语般重复了几遍:“噢,不在了啊。”
噢,不在了啊。她眼神里透出来难言的怅然寂寥简直能瞬间冻结空气。
再后来,在她外出归来的儿媳的热情招待下喝了好几年不喝的白糖茶却也求证了太多发生在她家里的荒唐事。她不知是因为耳背还是不愿再提,目光漠然,静静坐在旁边。
行到临走突然想起些什么猛然转身抓起口袋里的手机对着她拍了几张照片,她浊然无神的眼有点红。我没有多作停留,匆匆离开。
后来想起《后会无期》有一句很切合此情此景的台词怎么也记不确切。查了查,该是这一句:每一次告别,最好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是最后一眼。以前不敢用,觉得因为年轻,难免煽情。而今第二次真切体会它的意义。第一次是半年前那个高中时代曾经邻座的女孩儿车祸罹难,那一刻我真真切切觉得自己被残酷的生活拍了个巴掌却无从反击。
我并不知道我们还能否再见。即使人生注定是分离,但这样一个确切而真实的结果谁都不知道何时到来。而我竟如此大言不惭又“心狠手辣”地预言着它的必然性。我有时候也相信宿命,这样一来就能稀释永别的悲伤——何况有时候我们实质上并不是悲人,而是悲己。
其实每一个乡间都相似,只是人和故事不同。除了那位好婆婆外,出门溜达一圈还能遇到很多熟人,大伯大妈叔叔婶婶之类,招呼,叙旧。即使是在田间劳作他们也会掸掸身上的灰尘直起身子笑呵呵地唠嗑几句。因为久别的缘故各人的变化还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也会有更多叙旧的话题。但我更喜欢的是跟同大人串门到一户户人家家里,坐着聊聊天讲讲故事,碰到也来串门的人,于是不分主家客家,谁方便谁就腾出个椅子凳子给来人坐。通常我总是那个听故事的人。乡间的故事精彩在真实得淋漓尽致。譬如我屏息凝神听的一小段正是不久前在附近一户人家发生的。或者一个颇具传奇的经历就是某一位叔叔的。就是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我们因为这块同根的土地团聚起来,即使我已经不能算土生土长,我的身上有太多外界的年轻而新奇的气息,但是通过方言——浸着这块土地血液的最纯正的语言,我能感到我离他们很近,乡人的世界是向我开放的。
爷爷病愈在家休养后周围来探望的人颇多,有时候房间里满满当当坐满人。人情的一种奇怪的悖论是往往在病中才能齐全地见到所有亲人朋友,甚至是几十年不见的老友,但是那种氛围又异常温馨动人。我的目光往往落在他们的一双双形态各异的脚上,或小巧或臃肿,或干净如新或沾满泥渍,但它们都踩在同一片土地上。如果看他们的脸,岁月的痕迹自不必说,但命运的苦难加在每个人身上的份量明显不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的痛苦已经能用目力测量,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的幸福已经溢于言表。这种巨大的反差没法解释甚至让人觉得无能为力。但现在他们毕竟平静和谐地坐在那里。那时候我慢慢觉得所谓“土缘”所谓“乡缘”也是一种有点像血缘一样维系起一方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人们的精神图腾。哪怕这里面的情感并不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复杂的。
因为我听到的故事都不简单。那些在土地上兀自生长的的故事震撼人心却逐渐鲜为人知。譬如爱情,如今的父辈们在他们那个年代确有为情殒命的痴心人与泯没良知的负心汉,抑或是年轻不再后仍想追逐真爱却被逼仄的现实围困潦倒不堪的。譬如亲情,有离散有失踪有最贴近心脏的死亡。小说也许能留一个意犹未尽的结尾供读者揣摩,但他们不同,他们要用唯一的生命去偿付所有的代价,至死方休。这些蒙尘甚或有些疲沓的生命曾如此浓烈而绚目,如果用心感受,眼泪是自然的。
总之,我觉得家乡自成一种小规模生态,但具有健全的社会肺腑。它也有勾心斗角,上头在反腐这里也会突然之间少一两个“权威”的熟人面孔,它也会有鸡零狗碎的争吵和小偷小摸的勾当,但它还有最富有泥土气息的传奇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