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那么对于归途,又何尝不是一种特定心境?
那一年,她五岁,同龄人里属她最是瘦小,村里人都叫她叶nang(一声)巴,也就是老幺的意思。同村的小伙伴们打小便是在山间田里野惯了的,没人喜欢带着她这个拖后腿的,连带上山去学校的时候,他们也是自顾在前奔跑,她在后面着急得不得了,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时候,她特别抵触上学,每天都要在外公再三的催促下,才不情不愿的背起小书包。有些时候,她也会撒娇让外公送,外公被缠得没办法了,便将她的书包挂在肩上的锄头上,她见状就乐了,像个小尾巴似得跟在外公身后,爷孙俩一同走向学校。
每到这时,在小尾巴的眼里,脚下崎岖的山路、林间狰狞的树影、青草上慵懒的毛毛虫、以及扑面而来的带着泥巴味的微风,都变得无比可爱。
大石包的后面藏着一条小河沟,水特别清,人凑上去都能看到亮晶晶的眼珠子。她学着外公的样子掬了一把到嘴边,嘴里是说不出的甘甜和清新。但是大石包到了就意味着离学校不远了,余下的路外公会让她自个走。她背着书包,看着外公一点一点走远,直到在眼睛里变成一个小点了 ,再慢慢走向学校。
周末时候她最开心,因为不用去学校。后山上的金银花开了,她背着小背篓一蹦一跳地跟着外公到山上摘花,外公弓着腰在挖土,她便自个儿在草丛边上够着身子去拉金银花的蔓藤。摘了满满的一手心,用鼻子闻了又闻,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露水味。
她冲着不远处的外公摇着手,看到外公佝偻的背影,有些好奇外公是如何把背弯成那样的弧度的,她想外公肯定在背上藏着什么东西,鼓鼓的。采完花她就坐田坎边等外公,晃着脚丫数旁边树上的叶子,经常数着数着就忘记数到哪儿了,只得从头数过,反反复复,乐此不彼。太阳西斜的时候,外公终于抬起头,喊她回家。外公从边上扯了一把草放背篓里,告诉她,这个草晒干后点燃了可以驱蚊。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红点点,果然还是太娇气了,连蚊子都特别喜欢咬她。
晚饭前的村子最是热闹,烟囱上扬起袅袅炊烟,屋墙上印着残阳余晖,屋檐坎边坐着农耕回来的男人,厨房里是女人忙碌的身影。至于孩子们,大一点的被吆喝去把自家的鸡鸭赶进圈里,小一点的,就围在地坝里玩冰糕猫。小伙伴们似乎都很喜欢和她一起玩冰糕猫,因为她跑得慢,每次最先被逮到就是她,喊完冰糕,她就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像极了木头人。
屋檐坎上的外公已经卷好草烟放进烟杆里,正掏了火柴准备打火。一会儿后,屋里女人做好饭菜,走到门口大声喊着男人和小孩的名字。她跑回家的时候正迎上往外走的外公,他的手里端着一个大碗,盛着米饭和菜。外婆说她人小,每次就拿小碗给她盛,可是她想像外公一样,用大碗装好饭菜,端到地坝一边吃一边听大人们讲日间发生的趣事。这一次,在她的坚持下,外婆总算是答应给她用大碗盛。奈何她的手太小,力气又不够,端着大碗颠颠走到门口就摔了个烂。舅舅嗓门大,看到后教训了她几句,她看着地上的残羹碎片,有些害怕,又有些后悔,外公闻声赶来,拿扫帚扫干净了地,又从灶房重新给她盛了饭菜,这次她乖乖地坐桌上扒干净了碗里的饭菜。跑去地坝的时候正赶上大人们在说谁家的玉米长得好,虽都是一些田间琐事,但在她听来却是最最有趣的故事。
如果遇上村里办喜事,那便是她心里头等开心快活的事。人多又热闹,还可以分到糖果。每次吃完酒席,她就会第一时间跑到外公身边。对于她来说,外公的兜就是个宝库,有着她爱吃的糖果。外公大多时候是不说话的,但对她却是极其宠爱包容的,这些她都知道,所以才有恃无恐。
外婆时常打趣她,“以后如果是大姑娘了还会这么粘你外公吗?“
“当然啦!”她想也不想的就答。
外公听后总是笑得合不拢嘴,额头的皱纹都挤成一堆了。
那一年,她六岁,已经读完一年级,在孩子里算是读书早的,但她并不是个早慧的孩子,读书的时候懵懵懂懂,跟在外公身后没心没肺的笑,惹了祸也喜欢找外公撑腰。那一年,她六岁,在外打工的妈妈让人捎来话,让她跟着一个朋友坐第二天的火车去深圳。外公沉默了许久,她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天天看到妈妈了,失落的是以后不能跟着外公去上坡摘花了,也不能给外公挠痒了。
走的那天,外公拎着她的书包,这次她的书包里没有书,外公也没有扛锄头。她跟在外公身后,她第一次认真地去看外公的背,外公的背有些驼,但他每一步都迈得特别稳当,她在他身后一直都感到安心。
外公把她送上了去县城的汽车,她坐在车里,怀里抱着外公给她买的塑料凉鞋,外公站在路边,车子发动后逐渐开远,她回头看见外公还站在原地,最终成为一个小点。
她想,去年,她在大石包也是这样看着外公变成了小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