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古风) | 悬·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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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树(1962~)

前言

人与魔,一念之间,生与死,一步之遥。寺里的角逐,寺外的江湖,无形的羁绊,若有若无的对峙,毁灭抑或重生…


阿幼是我的名字,我无父无母,师父有一次出远门,看到我躺在泥泞的路上啼哭,便把我捡起带回寺中。

我就这样在寺庙中长大,黎明跟着师父做早课,诵读经典,而后做做院里的杂事,扫地做饭采药,夕阳西下又开始了晚课和坐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生活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和我一起清扫寺庙的还有阿枝,年纪稍长我一点,家境贫寒,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她是四个孩子中最体弱多病的。母亲为了宽松家里经济,在阿枝小时候把她送到寺里,说是想让她学学简单的武术,少受疾病折磨,事实上再也没来看过她。

被问想不想下山,她摇摇头。

“以后也是?”

她依旧摇摇头,不为所动。我惊讶极了。

“难道不想去见阿爹阿娘?”

“他们不会再接我回去的。”她环抱着膝盖,贴着大腿的脸被窗外的月光抚摸。

阿枝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可我不一样。看着院里的和尚们天天挥汗如雨地练武,我也想学武功。这个想法萌芽伊始,一到晚上烧柴火时,我脑海里便一遍遍过着武僧们白天打的招式,手脚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

我偷偷学,直到被师父发现,他说:“凭你自己在那挥来舞去就能学成武功?”从这开始,我会把学习的拳法打出来,师父在旁边时不时指导几下。

有一天,寺院里分外热闹。听卞理武师说,庙里来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师父给他配了一个师兄专门指导习武。

下山砍柴时,我看到习武弟子们正挑水归来。其中一个少年虽然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衣服,那对红色瞳孔足使其长相在一帮弟子堆里脱颖而出。他的眉毛粗而浓密,向上扬起,一缕邪气与正派在同一躯壳交融汇通,让人过目难忘。

在比试武功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拳法与寺里习练多年的俗家弟子相比,稳健谙练,毫不逊色。想必师父知晓他的天赋,一进寺里就开始练功不是没有道理。

夜幕降临,薄雾笼罩整座寺庙。萧声呜呜然,在静谧的夜倾诉着故事。

我寻着声源,一步步迈下台阶,走着走着,看见白日里得到严格的师父称赞的少年。他倚靠在长廊的墙壁一侧,低头沉浸于萧声里。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对红瞳更加闪亮。

低沉的萧声宛如山谷间的溪流乘着月色淌下来,在人内心深处轻轻摆荡,碰撞回响。

待他吹完箫,将手中的箫缓缓置于腹前。

“好听吗?”他侧头看我,赤红的瞳孔透着一种期盼,在夜色烘托下比平日更为火热。

极少听到箫曲的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问道。

“阿簌——师父给取的名。”他抚着手里的萧,似乎要把它摸得锃光瓦亮。

“我叫阿幼,也是师父取的。”见他不回应,我只好结束对话,“宵禁要到了,先走了。”


回卧房时,我看到阿枝神色紧张地站在门口,一见我就快步跑过来拉住袖子问:“阿幼!你去哪儿了?师父刚才来找你,发现宵禁时间不在屋内,生气极了,快去他那儿吧!”

我在师父屋外站了会儿,想起武师讲“气沉丹田”的要领,将气沉到腹部,腹腔一凸,一凹,呼吸变得绵长而有力,做完这个才推开门,“师父……”

“这么晚,到哪儿野了?”他盘腿闭着眼质问我,语气平缓却极具威严,字字像石子一样投掷过来。

“没去哪儿……”

“你从小在寺里长大,破了准点回寝的规矩,知道要受罚吧!”

“知道。”

“明天整个院子由你来打扫。”

“是。”我退出去关上门,迈着沉沉的步子回去。

“被罚了?”阿枝已经盖上了被子,听见门“吱呀”打开,脑袋从枕头上微微抬起问。

“嗯。”我宽衣解带。


天蒙蒙亮,我就听见师兄们早起练拳的击打声、叫喊声,为之振奋,于是下床,开始在院子里扫地。远处隐约传来熟悉的萧声,我拿着扫帚激动地跑过去。

“阿幼!你正在受罚呢,要是被师父撞见准又要被训!”

“就一会儿嘛,阿枝你没见过箫是不是?快来!”我放下扫帚拉着阿枝一起去。

路上,果真被师父撞见了,正值否运的我只好自认倒霉。

“不好好打扫在这干甚?”师父看见我后嘴角立刻垂下来,“阿枝也是,想挑战规矩?”

“师父对不起……我们错了……”阿枝的声音可以拧出水。

阿簌远远走过,脸上不泛起一丝表情,那身段仿佛河边的杨柳。

“你不会也想学箫吧?”师父没好气地问我。

我一言不发。可凭什么不能学箫呢?

“还不快回去!”师父厉声喝道。

阿枝拽着我离开,我像吃了苦瓜一般,内心苦极了,不情愿地往回走。

“你觉不觉得,师父变了?”我说完感觉酸溜溜的,眼泪在被怂恿。

“哪儿变了?”阿枝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

“变得更凶了。”感觉自己整张脸皱成一团。

阿枝捏捏我的肩,投来宽慰的笑。


墨砚翻倒,墨水泼洒到天空,自天边晕染过来。我在野外帮药僧补采一味草药。

“喵——”

我伸长脖子瞧见一只小花猫紧紧抓住崖边的藤蔓,生死命悬一线。

“我来救你!”

看见我靠近,它愈加发狂,呲咧着牙,想用这副模样吓退眼前人。我不顾拼命的反抗,拎起它的颈子往上捞,不料它扑腾时用锋利的爪子在右手臂抓出一道伤痕。花猫即刻挣脱掌心,一跃跳上山崖,而我倒吸一口冷气,脚一滑,身体向下倾,像个雪球滚下了山。

我赶忙抓住一根树藤,这可能是活到现在最清醒的时刻。芸芸众生,老天爷是分不均匀爱的。

做出了多次尝试,我好几次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抓住山顶垂下的藤蔓。经过不懈努力,我牢牢把藤蔓攥进手心,两腿拼命向下蹬,待后脖颈感到一丝痒意,才发觉汗水已在身上曲折蜿蜒。只重复一个念头:回去。身体凭本能拉住藤蔓一直向上爬,登顶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颤,大口呼吸,手和脚已经麻木。

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我无助地哭了出来,泪水垂直掉落下去,滑过杂草叶尖而后渗进土里,唤醒沉睡已久,久到似乎没有存在迹象的“害怕”情绪。

待灵神归位,我已经站在了寺门口,额头感知到飘下的雨滴,抬头看上方的天空已布满乌云。

草药送到后,药僧斥责为何采药这么久,差点赶不上最佳炼药时间,随后看到我脏破不堪的衣衫,语气不改地发问:“怎么采个药弄成这副样子?”

我把衣袖撩上胳膊肘,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他叹了口气,拿给我一个小瓶子。打开这瓶子漫出刺激的浓香,令人头昏。我在卧房带着强烈的嫌弃涂完药,换了身干爽的衣服。

窗外的雨已经下完了,天空展现暗沉的疲态。想到现在是上晚课的时间,我利索地穿上鞋,迫不及待地走向大堂,从外面打量进去,每个人端身正坐,闭眼打禅。

发现没有感兴趣的教学内容,我转身失落地穿过走廊。长廊尽头,卞理武师腾空而起,挥拳而出,被击打的空气发出“嗖嗖”地声音。他行云流水打完一套拳后,和颜悦色地问:“阿幼,怎么样?”

“待伤养好,只需一个月的时间,我也能把这套拳打出来。”

“真真狂妄。”他双手叉于腰际仰头大笑。

我兀自顺着寮房的方向走去。

天上的玉盘如一个娇羞的美人,面遮一层薄纱,唯恐凡人窥探她的美色,隐入云屏后面,又探出脑袋看了看人间客们,立即躲进屏风里。

树后闪过一个人影,又是谁在练武?

现出正面后,那对红眸引人注目,是那个少年!拳法之迅猛,手脚之有力,没有深厚的功底是无法达成的。积聚胸腔的一股炽热力量在觉醒,有朝一日,我定要与他一较高低!

师父同意我研习武功,但还是没有给予期望中的指导。

上完早课后,我鼓起勇气敲了师父的门,推开一看,卞理武师也在。他嘿嘿一笑,问:“阿幼,那套拳会打了没有?”

“在这里打吗?”我看了眼师父。

师父盘着佛珠,声音徐徐:“去屋外,更宽敞。”

我便在外面的场地上摆出架势,脚尖从地面顶起,身子在半空轻盈一翻,交换抡动手臂,打出迅疾的拳。

“小妮子套路倒是都记下了,还挺像回事,比那几个师兄行。”卞理武师满意地点头,手臂交叠于胸前,“住持不教的话可就留给我做徒弟了。”

我期待地看向师父,只听他平静的声音响起:“明日跟师兄弟们一起练功。” 我的心情如同一只被放飞的白鸽,雀跃不已。

见我加入了练功的队伍,俗家弟子们面露好奇,表情难掩新鲜感。

“阿幼,师父同意你练功了?”刚受过戒的沙弥净罗问道。

“对。”

他拍拍我的肩,说:“以后有机会互相切磋。”

晚上去禅房找师父,他为我沏了杯禅茶。我喝了一口被问味道如何,嘴角向下撇,答曰“苦”。

“习术必先悟道。愈研愈入,愈探愈深,你会发觉禅茶不单单只有苦味,它能让你得到超越苦味、超越俗世的感悟,到那时,你就得‘道’了。”


最近师兄弟之间都在讲师父将阿簌收入门下这件事。

“真不知道住持怎么想的,日后这个红眼睛的阿簌不会要跟你一起训练吧?”净罗十分不解。

师父此举确实有些反传统,往常都是进入寺院练几年基本功才能够拜师的。而我因为天赋比普通人强,从小又在寺院长大,具备慧根,算是破例。一开始只觉得师父欣赏此人天赋异禀,灵气超群,现在想来,夸人寥寥的师父当着众人的面给予阿簌颇高的肯定,已是显露意向要收他为徒了。

“老实说,卞理师父同样难以理解住持对那个魔种的偏爱。”净罗不服气地努努嘴。

上完晚课,我看到阿簌从修禅殿出来,那可是修习到一定程度的僧人经过师父批准才能进入的。

他离开后,我跑到殿门口往里张望,见师父与卞理武师神色严肃地谈话,我欲迈步远离这紧张的氛围,却被师父叫住。

“阿幼,什么事?”

“师父……嗯……”我转过身,思忖着当讲不当讲,“我想练更强的武功!”

卞理武师突然从鼻子里呼出沉沉的气。

“回去吧,好好练习。”师父静静答道。

怀着沮丧与失落的情绪,回去后的我决心把武功练得至纯至精,令师父刮目相待。我抓紧时间练武,只为抓住某天降临的机会。

练功房的青砖地面被一届届修习者踩出大小不一的坑,武僧出拳时发出的低吼声似乎穿越时空,在这个房间里阵阵回荡。

不少修练结束的武僧出关后都说,练功房里的时辰像是“偷”来的。自此,我也成为一位“时间贼”。

出关后,定与他一争高低。我一拳砸入坑底,指关节渗出殷红鲜血,粘黏着碎石粒,脑际却生出一种愉悦感。

流水不断汇聚,等待着从高处崩落而下的时刻,泻出一条雄壮的瀑布。


我晕倒在地之前,一切是无迹可寻、毫无征兆的。

我想学习刻在石壁上的招式,可师父说那些难度过高,不适合我学,并建议多多冥想悟道。另一头,赤瞳少年午夜还在练功,要是按师父说的做,出关后的对决赛上赢他的胜算渺茫。

肉体也许疲惫,可我对石壁招式越发着迷,深觉其中妙不可言,师父不曾教过那样的出招方式。在合成其中一段套路时,我抬腿横扫,一把无形之力直面扑来,将自己推倒。

心已经飘到决赛之日,醒来却发现我躺在床榻上。这是哪儿?侧头看见师父正站在旁边,我起身,被他没有盘佛珠的那只手制止了。

“阿幼,你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为师平日怎么跟你讲的?禅武合一,禅武合一,靠一腔蛮力习武,迟早消磨灵性,遭到反噬。”师父盘于掌中的佛珠一圈一圈转啊转。

药僧从外面跨过门槛端着药碗送到我面前,浓厚的草药味慢慢将我包裹。

“她体内入侵了煞气,得好好修养。这些日子,功夫研习要克制,避免做大动作。白天别出门了,切勿接触阳光。”药僧嘱咐道。

“阿幼,练功房别去了。随我禅堂打坐。”师父发话。

之后几天,我的脸色愈加深沉,煞气在体内一路发散,单撩起衣袖,就闻到一股说不出的让人难过的味道,连自己都厌恶至极,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尽管阿枝想让我留下来,我还是决心搬去木柴房隔壁的小室独自住。

我问药僧,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不适合习武,他说这股煞气的源头并非修炼过度,但确是修炼过度激起的。体内侵入煞气可能与之前受伤有关——或许猫的爪子有毒,或许元气得以损伤。

夜空的寂静被愈来愈近、喧闹沸腾的人声打破,做完晚课的师兄弟们正陆陆续续回寮房。

我隔着窗看漆黑夜里挂的一轮明月,思绪神游千里之外。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披上罩衫,移动门闩打开门,只看到地面正中央立着一瓶药,药瓶底下压着一张纸。

我拿起来看,纸上写着药的涂抹用法,字迹比较凌乱,勉强能看懂。

会是谁送来的呢?脑海里开始搜寻熟悉的面孔,那个阿簌的面庞定格下来。

不,不会是他。瞧他平日里清高的神情,都不屑搭理他人。


我问阿枝药膏的事情,意料之中,她并不晓得。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谁送的,涂了一段时间,这药膏效果肉眼可见的好,体内的煞气虽未完全逼退,但消除了不少,大大促进了身体的恢复速度。

避免接触太阳光线的我,趁夕阳西下,晚风拂面的舒爽时光,前去佛殿听师父传授心法。

待我坐下,发现阿簌碰巧就坐在对面,因为药膏的事情,我情不自禁多看了他几眼。

他半垂眼皮,在照着师父说的话冥思。

想药膏是谁送的,也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冥思主题。

这几日,有关他的传闻再次引发一众师兄弟议论纷纷,我也在阿枝那听了个完整大概——

阿簌不是普通人,而是魔,血色的瞳仁就是最直接的印证。师父把他领进寺庙,尽心尽力教他,是为了净化其污秽,洗涤其浊气。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师弟在回寮房的路上看见他趴在草丛里啃食刚焉巴的生鸡,新鲜的血还在往下滴。

这件事到底可不可信?有和尚进行过验证,结果是咱们寺里的鸡一只没少,而事发的那片草丛也未见一滴血迹。这些传闻林林总总,我觉得刚开始存在事实,越传到后面,里头夸大的成分偏高了。无论如何,这着实颠覆了不少人对他的印象,包括我。

眼前正专心琢磨佛理奥义的人,倘若做着偷鸡摸狗的事,那可真是亵渎了佛陀。想到这儿,我耻笑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正式开始思考佛理。


这药膏的作用到了效果峰值后开始下降,煞气不见消退迹象了。

我无比期待跟他在决斗赛上比武,可就望不见前头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躺床上只要一想到最坏的结果可能是从此再也无法练武,对我而言,生命之花似乎要自此萎靡不振下去。泪水不争气地打湿了被子,手无力地去抠枕头……

看师父严肃的表情,决绝的态度,就算我身体及时恢复了,也无法赶上最后的训练。

阿簌所在的那一批弟子已经开始打禅七,打完禅七出来,他们就要为决斗赛备战了。

尽管精神低迷,我还是悄悄在房间里练基本功,不愿过早停下赶超他的步伐。


这夜,练完功的我感到些许燥热,于是到释义泉打算泡个澡镇静一下。

释义泉,无论住持、禅师,还是习武子弟,都可以在闲暇时间来泡澡沐浴,放松身心。这释义泉可谓是寺中之宝,天然的馈赠,泉中之水有疗愈伤口、镇定心神之效。一路上不见僧侣,此刻的释义泉清静得很。

脱去外衫后,我用手拂了拂水,将大半个身体没入泉水,水面在月下泛粼粼波光。

我望了一圈四周,倏地发现右前方的石头后面好像有一侧白乎乎的人脸,眼神聚焦过去,忍不住“啊”地惊呼,不说自己的脸色能跟那张脸一样白,也已经被吓得唰一下惨白。小时候听卞理武师讲,晚上不要单独来释义泉,说不定水下藏有河妖。

虽然长大以后,我只管这是为了劝诫我们不要违反宵禁,但此时此刻,背脊不由得一阵发凉。难不成真遇上河妖了?

“何……何人?”我战战兢兢地咽下口水。只修炼了拳法和剑术的我,心里盘算着能不能制服河妖。

那张脸朝我转过来,阿……

阿簌?

虽然彼非河妖,但此情此景,不管什么东西都会觉得瘆人就是了。

“吓到了吗?”声音飘进夜晚清风空幽地传来。

阿簌!

我回想之前他被看见吃鸡的传言,眼下不会想吃小鱼吧?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胡思乱想,理顺思绪问道:“你今天打完禅七出来了?”

“对。”

他向后靠,手往水里一推,等到靠近岸边,把地面散乱的衣服拖进水里直接穿身上。

我发现他背后的皮肤仍是人的皮囊,便好奇魔的身体跟凡人的一样吗?多少还是有点区别吧?我头微微歪下,想要看清他的正面,可是被他用布衣一层一层裹紧。注意到旁边的热切目光后,他定定地看向我,而我也看着他。

他嘴巴轻启,说了什么?过了几秒我才反应出是在说:师父让你来的吗?

嘴上答“不是”,心想他的问题真奇怪,我来泡澡,关师父什么事?

他手指向我,“纱布,该换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抬起了右手臂,外层的纱布已经变得淤黑。由于煞气,右手臂上原先被猫抓过的位置变得紫黑,比周围的皮肤颜色还要更深一层,于是我在这一处涂厚药膏,用纱布包好。

他扯下腰间一根白布条,走到离我最近的岸边,招呼我过去。

虽然内心有点抗拒,但我还是朝他靠近。

“有一个好底子,练武才能事半功倍。”他低下头边包扎,边如是说。

若是其他人,这话我也就听了,可他是阿簌,多少带给我一种强者的怜悯。

师父常夸阿簌学得快,练得好。弟子们当中,提及比武,肯定少不了阿簌的名字。就这样,我把阿簌视为劲敌,立志有朝一日凭武功战胜他。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阿簌冲着我笑,我用衣袖遮住他的眼睛,手覆上他的嘴,我低头哭泣,掌心下感觉潮湿,抬头见他的泪珠自上滑下,那样清晰。

好奇怪的梦,可又感觉好真实。


比武之日,我突发了一场高烧,没去观望决斗赛。但比赛结果意料之中,他以极具优势的近身搏斗击败卞理武师一向看好的大师兄,一举夺魁。

第二天,师父在佛殿里对我们说,寺里不像寺外那样人物形形色色,性格、立场、背景各种各样,倘若我们有天离开这寺庙,就要开启下一场在人世间的修炼。寺内是角逐,寺外是江湖。

决斗赛结束后,师父亲自教赛场上显现慧根的一批弟子御术,而单独把绝学传授给了阿簌。此后,阿簌离开了寺庙。这可不仅仅让师兄弟们感到愤愤不满,卞理武师跟师父在法堂公开谈论起这件事,可以见得他也不认同师父的做法。

“当初您收他进寺里,我是不同意的,现在住持您又让他离开寺庙,不怕他生出什么事端吗?他的身份可跟这些在寺里成长的孩子不一样,到时候真发生什么,可就要折抵这座寺庙积下的百年福报了。”

“我没什么好教给那孩子的了。其他的,让他在外面的世界学习吧。”师父话音落下,走出了法堂。

这之后再没有人提及绝学半字。有大师曾斗胆一问,师父说阿簌修习绝学,是命中注定,此后再没有第二个人学,师父也不希望有第二个人学。

在练武时,师父总跟我强调:欲修成御术,必以道御术。师父一边让我们不要效仿阿簌超乎常理的套路,一边又格外欣赏阿簌那些凌乱成一派,形散神不散的招数。但师父在我面前始终表里如一地严厉呵斥。

练功房里凿出了一个目前为止最深的坑,是阿簌留下的。“你不是想超过阿簌吗?还差很远呢。”师父轻描淡写的言语,在我劈柴时,在我坐禅时,在我打拳时,反复想起。

我不想认怂,得更努力,才能与他匹敌。


拾壹

终于到了我的赛场。最终场比试时,我选择了招数总是出其不意的净罗作为对手,将比武石掷响于他前面空地上。

“就是你了。”

他像只从笼里出来的豹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解了我的防御。

既然如此,那我就易守为攻,上前猛击几拳,脚下生风,与他周旋几圈后趁其不备回旋一踢,双手撑地用嘴叼起一片树叶,起身将叶子夹在手指之间飞向净罗。

净罗身子向后倒,贴紧地面,就在这时,我腾空跃起,以手刀劈去,他展开双臂,凭借惊人的弹跳力纵身一跃跳到了墙头之上,像老鹰一样俯冲下来,双腿交替横扫。

招数无论怎么千奇百怪,总离不开功夫核心那一环。我把他当成阿簌,足尖往地上一踏,飞冲上去,腿勾住他的腰部,快速抽拳,净罗难以承受,直直往下落。

赢是我的定势。等今日已久的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好胜心不在寺里,而在寺外。

他下山后的第六年,我也下山了。

多希望师父能传授给我绝世武功秘籍,可是精力一天不如一天的师父在听到我要下山后没有多说什么,甚至又提到了阿簌。

“若你见到阿簌,问他可好。”


即将穿过一片林子,我摆动的衣袖被百里开外的飞刀迅速擦过。那把刀在我眼前弯出条弧形轨迹,往前面小山丘撞去。

提起衣袖瞥见一道被划开的小口子,所幸我不是被攻击的目标对象。我回头瞧,一团黑影闪过,沿着飞刀的轨迹奔赴那座小山丘。

远处的空中,一个身着白色衣袂的身影掉落进山里,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刚才那团黑影追杀的人。

住处还没有着落的我打算瞧瞧,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在山中上行,却半天没见一个人影,走着走着,我感觉自己有点多事,转头看见身侧有个洞穴,便走了进去,心想还是别卷入这场纷争为好。

没走几步,我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压制在洞穴石壁上。那人一只手控着我的肩,一只手捂住我的嘴,我只觉五脏肺腑遭到剧烈晃动,这着实是出寺之后最狼狈的一次经历了。此人力气之大,使人动弹不得,不禁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寺中善于体术的那位。

洞外的一点微光投射进来,我凌乱的视线忽地扫到了他那对赤红色的眸子,比几年前的颜色还要深,本来呼之欲出的求饶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点诧异,看来先一步认出了我,手一下松开。

“有人在追杀你吗?”我仍然靠在石壁上,身体还处在方才那下撞击的缓冲状态。

“我不知道。”他的音色较记忆中更加浑厚。

“你不知道?”

“可能是。”他的回答似是而非。那人明摆着要夺他性命的架势。

“先行一步。”还是先保住自己小命吧。

“不怕他来追杀你吗?”

“为什么?”我还未反应过来。

“拜于同一师门,不算同伴吗?”他的话语悠悠然落下,而我像只无助的蝴蝶被动卷入一场路边的风暴。

“那你说出他穷追不舍的原因。”

“或许……因为我是毛漓县的大护使。这几年我一直辅佐知县管理县内治安,稳定民生,而今新知县上任,正是人力疏忽纰漏之时。”

虽然我还是没有完全了解他的立场处境,但是两人一直躲在山洞里实在显得有些窝囊。

“你要等到何时出去?”我的耐心逐渐被消磨。

“等天黑。”现在我倒希望他俩立刻打上一架了,谁先发怵还不一定呢。

“天黑了,我的视线更加清晰。”他补充道。

黑眸与红瞳视线在半空汇聚时,我心中所想的是,看到这样一双眼睛,猎物会经不住颤栗吧。

“何时下山的?”他开口了。

我断开了对视,“前不久的事。告别时,师父还惦记着外面的你。本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今时今日,我们却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了。”

“在山上,师父常告诫我努力压抑内心欲望,多多修炼御术利人利己,到头来我最顺手的还是近身搏斗术。”黑暗中我只看见他的大致轮廓,根本看不清表情,当提到师父,他的话中明显透出一些温存。

“可你已经学成了师父的绝学。”那可是所有弟子梦寐以求,前小半辈子都在奢望的。他不仅得到了师父传授的绝学,还带着绝学离开了寺庙。如果他想招徒儿,我第一个跪下当大弟子。

真葡萄酸还是甜,只能任由那个吃得到葡萄的人说了算。

“我传承了师父的绝学,需要用余生去修身、悟道……”

不知何时,我睡了过去。原本就路途劳顿,今天又遇上这么一出,身心俱疲。

睡梦中只听见有人在轻轻唤着我名字,意识渐渐清醒过来。

“我们走。”他举着火把说。

我现在才看清他的面貌,身着白色锦衣,加之脸面白,像张白符在风中荡啊荡,飘啊飘,无依无靠,轻盈纤瘦,好像下一刻就要飞走,跟在寺里的模样长相相比,变化不那么明显。

在山上他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眼下倒当上了大护使,我不由得感慨起来。披着夜色,我随他进入了知县府内,先安顿下来。


次日,府内侍女送来一套干净衣服让我穿上,并说知县老爷想见我。

知县一见面便赐我落座,没等我致谢,就把谈话主题引了出来。

“听闻你和簌大人出自同一古刹,我就当机立断招你来见一见。在我尚未赴任前,听闻了簌大人的一些事情。虽说民间传言真真假假,但经过多方验证,我想这簌大人是否存在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县尊的意思……鄙人不甚明白。”

“不明白无碍,只需知道,如果他不在府中,我有意立你为大护使。从未听过有哪个女子当上大护使,当中的难关不言自喻。鉴于你身份的特殊性,我把这机会摆在面前。要是想在江湖立足,这职位,保你名利双收。”知县神情自在快意,“喝茶,喝茶。”

他端起手边的茶,拿杯盖刮刮杯口,边用鼻尖嗅探,边细细啜饮。

“阿簌武功高强,天赋卓越,虽然他在寺里只待了几年,但早早展现了超乎常人的领悟力与战斗力。从能力方面,我怕是难以取代他。”

“因此我说了,这是个大好的机会。”知县那双览尽尘土世故的眼睛洞察着我,神情与方才品茶割裂开来,“你们功夫人或许不介意他的身份,但我没办法放心。”

退出知县的房后,我随处逛逛院内的置景。正对着大门的一尊獬豸铜像远远吸引了我的注意,其头上尖角,传说用来顶撞不法恶人。

东偏门打开,阿簌跨门而进,额前挂着玄色抹额,绾结于脑后的部分,颜色变为了白色,抹额上还缀着碎银般的小亮珠。这样一看,他倒挺像个玉树临风、孤瘦清高的人物,恍若系在树上孤零零受冷风吹拂的白条,于人世间摇摇曳曳,让我看到却触不到。果然妖魔之类的极会勾引人心。

是夜,萧声被夜晚潮湿的空气浸润,我走向伫立于长廊的他,阔别多年,再次见到他吹箫的模样。

当我走到他身旁,他停下了,语气不咸不淡,和印象中寺里的那个少年重合,“知县说你可以多留在府中一些时日。”

他脑袋上方的青丝用白缎带束扎了起来,而我的乌发在风中一缕缕吹起。

“我知道了。”

“想学吹箫吗?”他忽然问。

我看着从前尤其感兴趣的萧,说:“罢了。”

他下山后,寺中再也没有了萧声。我似乎也习惯了萧声在生活中远去,正如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适才清光未减,此时窗外风驰雨骤。天气真是阴晴莫测。

我站在床前,床上的他突然睁眼,“你想如何?”

他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一眼不眨地盯着,月光照射在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上,显得冰冷无情。我身子一颤,心里只觉面前的人比我更可怕。

奇怪,此刻他的瞳仁化为黑色,与寻常人并无两样,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像柳树枝条,即使溺于河中,也能从四面八方抽过来,鞭打我的心。

阿簌声音一沉,透出无法掩饰的悲伤,问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我点头说,如果我和你都是魔,或者你和我一样是凡根就好了。我扑上去阻止反抗,泪落在他脸上,无力地伏在胸前哭泣,不多时他肩头丝绸材质的布料已被打湿。

一声惊天霹雳让睡梦中的我元神回归,连人带被子卷于床的一角回味这场梦。结局若可以在梦中演绎,我愿长眠不醒。


如果说在寺里阿簌吃鸡的言论没有得到证明,那么我今次算是亲眼验证了。

嗜血的本能扩张着欲望的瞳孔,树林里,一只兔子没了挣扎,任由他悬空撕扯,颈部已被咬断。他如同一头野兽蹂躏着弱小的掌中之物,即使在寺中学了那么些年,仍然克服不了生来的魔念,眼神愈加魔化,逐渐渗透出无法掩盖的兽性。

阿簌,你也不过如此。

他回过身,目光定在我身上,那一瞬间我似乎置身于一片荒野,不寒而栗,本能地想逃走。他飞扑过来,把我摁倒在地。

我抓起手边的石子,重重击打他的头部,可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动作,将我上半身悬空拽起。

“师父说的你可还记得?他年事已高,要是看到绝学被你这样的人拥有,一定痛心疾首。”

“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

“分寸?离开师父这么久,怕是连做人的标准都不晓得了。” 我看着眼前的红眼魔头,只觉得好笑,希望他马上照照镜子。

他的脸像块冷冰冰的玉凑上来,捏紧我的衣领,让我快要无法呼吸,然后变成第二只兔子。

“我在外貌上就跟大家不同,甚至还有点恐怖,但这没什么,我不在乎。可当真切地感到自己无法抑制身为魔的天性时,真孤独。”

他蓦地捂住心口,喘气急促,神情痛苦。我立刻把他撂倒在地,翻身逃脱,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怎么了?”我问。

他掏出一罐药,解开衣衫涂于胸前,这药瓶和当年放在我房门口涂来治煞气的药一模一样。我看见他胸前涂抹膏药的地方有一道金色的结印。

“师父说过,要戒贪。”他平复呼吸说道。

“你贪还是我贪?”


多少年过去,我还是无法企及他。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怎样习术,都远不如他,就因为他生为魔种?有时思绪停在这里,怎么也跳不出去,于是我看着自己陷入绝望的漩涡。

知县设我为二护使,辅佐大护使共同守卫县里的安定。他为我专设了一所寝居,财宝家具、优质布料、上好点心一件件送入房中。

名利双收尚且不知,但那些精怪已经对我虎视眈眈,垂涎欲下,一声声“幼大人”比人叫得还要浓情蜜意。只要不影响府内管制和百姓安生,我就没对他们下逮捕令。

一只兔子和一只狐狸蹦到眼前,我看着他们变幻成人。原来是兔精和狐精找上了门,控诉阿簌偷食他们未成人形的幼崽。

“除了幼大人,我们再想不到第二个有能力消灭他的人了。他可是魔,不像大人这般品质纯良,品行端正。”狐精不知何时又露出大尾巴,谄媚地摇着,贴近我的腿滑上滑下。

“就是!只要他在人间一天,不会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们的娃娃,唉哟……”兔精将衣袖遮住脸,又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这是要将我们的后代赶尽杀绝啊!”

“单拿他是魔这件事来讲,自古以来,有多少妖魔残害无辜百姓啊!虽然我们是精怪……”她低眉跟狐精交换一个眼神,“但我们是好精怪呀,也未曾对寺里的人做过什么,始终保留着一份敬意!前些日子,不听说有鼠精跑到寺庙里拜佛吗?”

“他是去偷吃大米。”狐精插嘴。

兔精朝她放了个眼刀,转而堆起笑容说: “总之,身边有一个魔,我们也很担心幼大人的安危,万一他想攻击你,以他的能力……保不齐……”

“所以所以,”狐精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将这瓶药倒在他脚边,或者在他屋里洒个一圈,只需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她的脸上绽出一个诡计得逞的笑容。

“他便……”兔精也凑上来,跟同伴一起奸笑。

“我自己上。”我拿过这瓶药,“但必要时,会用它的。”

“幼大人武功盖世,咱们这瓶药也只是给您作个辅助,不想劳您亲自动手。”狐精陪笑说。

“那就等大人的好消息啦!”兔子精说完,拉着狐狸精转身遁走。

要不怎么说这些妖魔鬼怪真有点本事呢,我心想。


“听说簌大人昨日打伤一个人……”一侍卫对同行的人说。

“是真的!当时我正好经过,那人的娘子还在旁边哩!”另一侍卫激动附答。

他们发现我从身后走过,低头响亮地齐声说道:“见过幼护使!”我点下头,前去阿簌的屋子。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兀自站在屋前吹萧,这次的萧声婉转多变,好似湍急流转的河水。

进入屋内,我点明过来的目的,“知县让我向你讨教讨教护使的事务。”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他把茶杯斟满,轻巧自如地移到我面前。茶杯上釉着一朵清雅的兰花,杯口还镶着银边。

我抿了口茶,视线落在桌上一尊小小的玉佛雕像上。它的底座竟然沾染了粉末,我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难道是疳蛊?

“这雕像……价值不菲吧?”

他贴近茶杯的唇顿了顿,说道:“佛祖在心中,哪管玉琢否。”

一定是蛊,但辨不清是何种蛊毒。

“下山前,我请求师父在我胸口做个结印,一旦控制不住体内恶气,这道结印就会烧心般地作痛。这些年,我一直都很痛苦。我不停地与本性抗衡,努力掩饰那些魔念,以为这样就可以减少与凡人的差异。不知道怎样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似乎与欲望对立,即是正确。”

他不曾对我说过这样多的话,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师父教我的绝学,便是以这样的方式过一生。现在由你来了结也不错,可以早点解脱这尘世。”他抚摩手中的茶杯,指尖停留在杯口的花纹上。

“了结什么?”

“你此行,难道不就想这么做吗?”他附之一笑,“我从未想过与你为敌。我的死,也不足一提。”

他抄起桌上的一壶酒灌入喉中,皱在一起的五官挤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趁白天,赐我一死,夜晚……总能激起潜在的狂躁情绪,让我神志不清。”

“好,我成全你。”

“成全?”他微眯眼睛,倏地扬起嘴角,“我喜欢这个词。”

印象里从没看见他笑过,眼下不知道他是真快乐,还是真恣意。我拧开药瓶,在他脚边倒下。

“这药效多久?”我抬头欲回答,发现他也低下头来,吓得我心砰砰跳。

“一盏茶。”当下对我来说超越想象的艰难,“你可有什么愿望?”

“没有。”他想了想,“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挺好。”

“这是在嘲讽我吗?”怎么都不觉得这话中听。

“其实你跟我很像……”突如其来这一句让我心念一动。

他凑近,“你虽是凡根,却有魔念。”心轰然从云端坠入地底。

多少人想杀他,而我不过先人一步。

“阿幼,”他极少叫我的名字,“好好做大护使。”

他慢慢消失在眼前,我却开始后悔,双手在空气里不停地抓。其实我不想的,可是把自己骗了过去。


数日后,一个拎着竹篮,穿着朴素的矮小的妇人在府外被侍卫拦住不让进,我碰巧撞上,询问其缘由。

“那日簌大人看到相公打骂奴家,于是拔刀相助,大打出手,惹来了不必要的事端。”那女子说到这用衣袖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其实对奴家来说已成平常,但是大人这样做令奴家诚惶诚恐,思来想去,还是来道谢才好,就怕……损了大人清白……”

大风袭来,乱了呼吸。眼前的女子已落为小泪人,边擦着泪边把装在篮子里的一盒纸包的点心拿给我。

“请大人帮奴家转交给簌大人吧!”说完,她别过身匆匆地走了。

我把篮子递给走过来行礼的厮役,“拿去吧。”

九泉之下,你会如何想我,阿簌。


我无法面对那个躲藏在面具之下懦弱虚伪的自己。他说的不错,我不是魔,却有魔念。人与魔,一念之间,生与死,一步之遥。

现在感到痛苦的是我,一种深深的背叛感席卷内心,我无颜再回寺中面对曾经拜过的佛祖还有栽培我的师父。嫉妒、愤恨、好胜、怨念,舔舐着欲望的火苗,在阴暗处燃烧蔓延,烧得最后万念俱灰。

悠悠空谷,亭亭乔木,坠入山涧,摈欲绝缘。


后记


我不仅没有死,还看见了阿簌的幻影。下坠时,我感受到向上的一股托力,好像有人轻轻把我托起,手边贴近的那层布料,和之前梦里的丝绸质感一样。

我在悬崖边苏醒,以为这就是九泉之下了,可仔细分辨,我还停留在闭眼前的地方,而后确认:就是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簌,是你吧?难道魔能得永生吗?

虚空里袅着凄清的箫声,或许,阿簌想把这离别的萧声赠予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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