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陆东部·盛世城外·报国岭
文/怀山若水
前情衔接:就在亚兴城学宫分院的首席宗师司马世锦为“人肉汤”和“无瞳人”事件茫无头绪之时,他的父亲——大真王朝的“骁侯”司马凛城正在王城为其弟司马凛峰的三周年祭而悲伤往事。
岭上悲风
十月十,霜月殇。
这一天是弟弟司马凛峰的生辰。可惜的是,人已经不在了。
司马凛城走在上坡的小径上,步履有些蹒跚。他两鬓几乎全白,饱经风霜的脸皮上留满了岁月的印痕,原本高大英挺的身躯,如今看着却有些佝偻。毕竟都是过了六十的人了,腰腿酸痛、体力不济这些小毛病正陆续找上门来。最近他又开始失眠,经常整晚睡不着觉。偶尔小憩,也是被噩梦萦绕。
那些梦实在太可怕了。
刀枪剑影,铁蹄翻滚,燎原大火遮天蔽日,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在梦里,那些曾经追随过自己的老兵,个个甲破身残,浑身血污。他们齐声哭喊,在破了冰的湖面上苦苦挣扎。
突然,尖啸的鸣镝之声刺破虚空,无数星火如倾盆大雨般直落而下,织起一道铁血帷幕。渐渐地,惨白的碎冰和灰绿的湖水先是被火光照亮,随即被血色侵染,到了最后,除了满眼殷红便再无其它。终于,天地间归于平静,只留下如妖般的黑烟四处弥漫。
就在这时,一条扭曲的人影在烟幕中显现。他肢体不全,浑身插满箭枝。一阵疾风掠去了遮蔽他面庞的烟尘。先祖们哪,那还是我的弟弟吗?他的半边脸颊白骨显露,另外半边则全是血污,一对不见了眼珠的眼窝只剩下漆黑的空洞。
“为什么,哥哥,这是为什么……”凄厉的呼喊如狼嚎般回荡在风中,一如丧钟绝响。
午后的秋阳虽然和煦,但秋风依然清冷。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轻响,不知名的鸟儿在两边的密林里啼叫,现实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又似曾相识。
司马凛城记得在老家的来峰脚下也有这样一处山林,虽不及这里秀美,却更为广袤多彩,无忧无虑的儿时光阴便是在那里度过。当然,和自己一起的,还有唯一的弟弟司马凛峰。
那时候,兄弟俩会在林间穿梭嬉戏,弯弓狩猎;会爬上参天树顶,远眺山河;还会在林边小溪里捕鱼捉虾。弟弟喜欢恶作剧,但出主意的那个人却永远不会是他。他们曾一起对着蜂巢撒尿,还把管家养的鸡当成靶子。甚至有一次,他们把佣人倒吊起来并强迫他不停地喝水,以此向讨厌的老学士证明,水也是可以往高处流的。
水或许可以往高处流,但它永远也不会往回流,就像消逝的时光,司马凛城苦涩地想。
“大爷爷,快点啊,我爹应该都过丹心亭了。也不知去年那窝小雀长大了没有。”侄孙司马怀琥在凛城身前催促着。年方十四的他,身材虽然还显单薄,但一幅破锣嗓子却异常响亮,从早到晚吵个不停,好像总有使不完的气力。
这孩子就跟凛峰小时候一个样,司马凛城在心里叹息着。
“就你猴急。”并肩同行的司马怀璋拽了一把他的堂弟,忍不住偷偷朝爷爷望了一眼。他虽然比怀琥大不了几岁,却比对方足足高出了一个脑袋,宽厚的肩膀使他看起来比父亲世治还要魁梧。一双乌黑贼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犀利得仿佛能洞察一切。
“大爷爷老了,跟不上你们了。怀璋啊,带你怀琥弟弟到前头追你世弋叔去吧,甭管我了。我这儿还有你爹呢。”司马凛城指了指身边的长子司马世治,笑着叹了口气。
两个孩子如蒙大赦般健步远去,凛城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禁感叹起岁月对自己的无情。
“爹,您要累了,咱们就在这儿先歇会儿。”儿子伸手相扶。
“我还没老到这种地步吧?”凛城瞪了世治一眼,推开了他的手。
儿子尴尬地看着自己,脸上带着滑稽的笑容。他有着启明星般明亮的眼睛,目光坚定而又深邃,粗黑的眉毛和修剪整齐的短须彰显着英气,厚实的嘴唇和四方的下巴则透出沉稳和老练。
唉,当年的毛头愣小子都已经人到中年了,我还犟个什么劲哦,司马凛城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前行。
“爹,您说世弋也是,都三年了,还是这副老样子。每次大家一起来,他却总是撇下我们,独自一个,搞得好像不是一家人似的。”司马世治轻声说道。
“这不能怪他……”司马凛城摆了摆手。
这能怪他吗?三年前的那场灾难,分明就是自己一手酿成。他失去了父亲,自己失去了的弟弟,这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与自责,又岂是时间所能消磨的?
“我不怪他,可他也不能总怪您吧。”司马世治压低了声音道,“毕竟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谁又能想到一马平川的狐尾原上竟还藏着那么大一个冻湖!”
“我应该想到的,至少我应该想到伴马人雪狐部的那次投诚可能是个阴谋……”司马凛城咕哝着,再次重复起三年来常说的这句话。
“爹,您看您,又来了!这件事连王上都没怪罪,您……您这又是何苦呢!”司马世治埋怨道。
“王上?”司马凛城冷哼了一声,“躺在七年冢里的可是我的亲弟弟,你的亲叔。他的宝贝兄弟们如今都还在勤章殿上活蹦乱跳呢!”
“爹,您看您,真是越说话越多了!”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那对兄弟,哥哥畏敌如虎,为了跟伴马人讲和,连唯一的亲生女儿都舍得送出去;弟弟呢,只知道吃喝嫖赌,就是搬座国库给他,也能败得连一块砖都不剩!”
“爹!”司马世治环顾四周,“小心隔墙有耳!”
“怕甚!”司马凛城音量陡高,“七年光阴,十万男儿,就因为一场和亲全都白死了。你怕隔墙有耳,就不怕地下有冤魂吗!”
司马世治默然。
一阵低沉的箫声忽然从坡顶传来,哀婉凄凉。
“这个老鬼,每年都吹这个丧门调,听着就叫人心烦!”司马凛城顺着箫声朝岭上望去,嘴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这是北轩淳生前谱的曲子,想必北轩濡老爷子也来祭奠儿子了。”司马世治轻声提醒。
“这还用你说?他要不是祭奠儿子,跑这里来干嘛!”
“我的意思是,咱们要不先在这里歇会儿?免得这会儿上去撞见了……尴尬。”
“有什么好尴尬的?他死了儿子,我还死了弟弟呢!走!”司马凛城斜了一眼儿子,迈开大步朝岭上走去。
此时,层林为秋霜所染,呈现出一派青黄相间的萧瑟,直如一卷老旧的画轴铺展在天地之间。不远处是被一圈矮丘环抱着的低地,一汪墨绿色的湖水静卧其间,仿佛一块无瑕美玉,温润而又深邃。
报国岭上丹心亭,碧血湖边七年冢。这里要不是每一寸黄土下都埋了一捧枯骨,恐怕还真是个吟风弄月的好地方!司马凛城在一座四方亭前驻足,念及此情此景,心中不免感慨。
眼前的丹心亭年久失修,斑驳的朱漆业已褪尽颜色,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形将枯朽。
“爷爷,怀琥到前头去找他爹了,我……”等候在亭外的司马怀璋迎了上来,才说一半就被凛城挥手禁言。
“今年你又来晚了。”箫声骤歇,亭子里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一股凄凉。
“哼,论起老当益壮,我自然甘拜下风。”凛城语带嘲讽,大步迈上丹心亭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