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菜场的路上，蘼荼总是心神不宁。
回到旧市后她还是时不时回想起那晚在剧团的所见所闻:那个在头顶横梁上行走的白色人影，竟然就是蝶侍的母亲。当然不应该是本人，因为她知道蝶侍被收养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她母亲的消息了。但她也无法解释看到的一切，那分明不是鬼怪，比起前者，倒更像是某种……影像？
可她究竟去哪了？蝶侍当时被抛弃时她知道吗？还是说就是她本人抛弃的？如果她还在新旧市，那么她知道自己的女儿现在正成为剧团的明星，刻苦而顽强地在新市生活吗？
无数的疑问在蘼荼脑海盘旋，惹得她脑袋里嗡嗡作响。蘼荼在那时也问过蝶侍:既然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母亲的面，但为什么就一口咬定那就是她的母亲呢？
蝶侍说自己在梦中会看见自己母亲的面容，是不会认错的。蝶侍虽然没有蘼荼那种可以读取思维的能力，但蘼荼发觉这个女孩的第六感出奇地精准，有时候甚至能做到未卜先知。她觉得不会错的事情，那多半是不会错了。
蘼荼便没再往下问了。因为蝶侍自从亲眼目睹自己母亲的人影后就差点情绪崩溃，能平静地回答蘼荼的疑问已经是拼尽全力。
这件事情卡斯提拉也没对外公布，毕竟表演将至，她不希望再给蝶侍更多的压力，所以也只给团长一人说了。
团长对此表示理解，还提议可以将月底的演出推迟，等蝶侍的情况彻底稳定后再谈后续，剧迷们虽然会失望但还是会接受的。
卡斯提拉也在劝蝶侍，可她还是谢绝了。她几乎是执拗地坚持按原计划表演，问她原因，她却不说。
蘼荼觉得蝶侍最近一直在向大家隐瞒什么，她的表现有些反常，经常欲言又止，闷闷不乐。她相信这肯定不是见不得人的坏事，但就算如此蝶侍让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也太可怜了。蝶侍性子虽然随和但是有些地方却意外地倔强，所以蘼荼从她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
而且最近还要考虑处理梦魇雇员的事情，埙回去后也和她讲了有关茶党的事情，现在蘼荼思绪已经乱作一团。
正考虑着回去再和蝶侍打个电话，埋头赶路的蘼荼就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人。
这一撞她毫无防备，连退好几步，对方却更惨，手里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哗啦一下散开来，西红柿、青菜等撒了一地。
“对不起！”蘼荼慌忙蹲下身帮她收拾，对面那个女孩也忙说没事，单膝跪下和蘼荼一起捡起地上的菜，而这时两人对上眼——
“蘼荼？是你啊！”
“夕……夕雾！原来你也住这里！”
夕雾在机构里负责翻译古文，上次蘼荼和她邂逅后互留手机号，偶尔还聊过天。蘼荼没想到她竟然就住在自己附近。
手忙脚乱收拾好后，夕雾非但没有生气，还热情地邀请蘼荼去她家坐坐，她刚买了很多菜，可以做一顿大餐。而且，她说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蘼荼说。
听罢蘼荼却心虚地往四周看去，生怕做错事被当场揪住的孩子般。
“你在看什么？”夕雾奇怪。
“那个高冷的小哥不在吗？”蘼荼小声问，对上次的事情心有余悸。
“你说霜桑啊，他不在。虽然是我的搭档，但总要留给我一些私人空间吧。”夕雾笑笑，招呼蘼荼和她回去。
蘼荼还曾经问过埙关于霜桑的事情，原来夕雾和霜桑并不是一个部门的，奇怪的是他们却是搭档。而且埙还笑着说就是自己进行的人事调整。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夕雾的公寓离菜场不远，蘼荼进去后夕雾快速地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人后快步带上门。
夕雾的房间非常整洁，蘼荼难以想象竟然有人可以把这样一个平常的房间整理地如此干净。和古文破译有关的书整整齐齐叠放在书柜里，墙上挂了很多精心裱好的照片，窗台边还有生长茁壮的多肉植物。玄关的毯子上已经事先放好了两双拖鞋。
“请坐，我去倒点茶，你先吃饼干。”夕雾笑魇如花。桌上有不少甜点，似乎早就准备好了。
倒好茶后蘼荼却一副要说什么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你要说什么吗？”
“我一直以为，你是和霜桑住在一起的……”
“哎呀讨厌！”夕雾捂住嘴笑着，冲蘼荼摆手，“虽然霜桑对我很体贴，但我和他还不是那种关系啦！而且霜桑他思想很保守的，如果让他和女孩子住在一块，他非得尴尬到昏过去不成。上次我让他晚上来我家玩，好不容易骗过来后我堵住门不让他走。要睡觉时他非得要与我保持距离，最后睡在了门口的毯子上。”说罢女孩们笑起来。
谈笑间夕雾来了兴致，最近的实事要务以及拉诺班的传说神话信手拈来，天文地理也有所涉及。蘼荼崇拜地看着眼前这个博学的女孩，两眼放光。
“平常都没有人陪我聊这些，不小心说得太开心了。”直到讲到嗓子哑后夕雾剧烈咳嗽几下，抿了口茶水。
“没事没事，经常咳嗽，习惯就好了。”面对蘼荼关切的询问，她笑道，不经意看了看墙上的钟。
“夕雾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吧？”蘼荼环顾四周，今早取的报纸还整齐地放在桌上，看来夕雾忙了一个上午都没有时间翻阅。
“是啊。”夕雾唱歌般回答，走到一旁看看警惕地窗外，随后拉上窗帘。
在蘼荼喝茶的时候夕雾又看了看钟，时间已经到了饭点，但夕雾买的菜却纹丝未动。
“那孩子什么时候来呢？难得见一次面，真让人着急……”蘼荼听见夕雾喃喃。
“那是我妹妹，叫做莲雾。那孩子比较内向，性格也不好。她可能觉得我离家独居后抛弃了她和父亲，就一直没和我来往。这次还是父亲太忙请她替我送药，她才很不情愿地过来一趟。可现在也应该到了啊？”
“原来那是你妹妹？世界可真小。”蘼荼惊讶。
“嗯？你认识我妹妹吗？”
“啊…算是认识吧，她是我们团长的女儿。我有时候会在剧团帮忙。”
接着蘼荼告诉夕雾不少在剧团的所见所闻。但没有说出莲雾对蝶侍的偏见。
可莲雾还没有来，会不会是……遇上了梦魇雇员？蘼荼心里一惊，随后连忙否认:最近机构非常忙碌，大家都投入进压制梦魇雇员的行动中来。虽然现在是非常时期，但有机构与茶党的合作，梦魇雇员也不敢过于嚣张。蘼荼对莲雾的印象不是很好。就算有误会，也犯不着对蝶侍恶语相加。
蘼荼想着，一边翻开报纸。
报纸上的新闻对蘼荼而言仿佛是其他世界的消息:
“位于新旧市南方的城市间再次发生战乱，为近十年来较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机构教会正着手对该地区实施人道救助。”
战争吗？除了遥远的极夜战争，蘼荼对战争并没有什么概念。
“教会麾下的后起之秀:‘苦无教’在新市影响急剧扩大，信徒已逾千人。”
蘼荼对教会以及宗教不感兴趣。她也不想去弄明白。
但下一个却让她目瞪口呆:“机构的天才少女在新市花店擒获盗窃惯犯。”虽然报道篇幅不长而且也没有照片，但是穷尽赞美之词，反而显得浮夸而令人啼笑皆非。
现在报纸上都是这些新闻？蘼荼看下去，一开始她以为这个报道是针对白毫的，没想到越往下看，却发现里面的主角竟然是自己！
这是什么情况？机构平常对于梦魇雇员都秘而不宣，怎么这次偏偏就是自己一个人上了报纸？而且还夸得如此天花乱坠，蘼荼自己都有些脸红。
先不管这些，在看报纸的空当，已经有人在敲门。
而站在门后的，就是上次在剧院里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瘦弱女孩。
见开门的是蘼荼，莲雾楞在门口;闻声跑来的夕雾见了妹妹虽然开心却不知该说什么;蘼荼又觉得自己杵在姐妹俩中间进退维谷，三人就这样无比尴尬地站着。
“药。”莲雾哗啦啦提起手上的塑料袋，想往门口一放转身就走。
“请等等！难得来一次……请进屋坐坐吧。请留下来吃个午饭，我买好菜了。”面对自己的妹妹，夕雾一共说了三个“请”。每说一个她就紧张地更语无伦次。这是她近一年来第一次与莲雾讲话，她仿佛像婴儿一样口舌僵硬。
莲雾犹豫一下，见夕雾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还是点了点头。
桌前，三人沉默地坐着。作为主人，夕雾干巴巴地欢迎，但蘼荼看出来她其实非常高兴。倒是莲雾左顾右盼，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你们是很久没有见面了吧？”蘼荼好心地打破沉默。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切中要害。
她本来想试着读取姐妹两的思绪，但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便打消了念头。
夕雾递来甜点，莲雾一把推开。夕雾又纠结了好一会，想伸手掸去妹妹肩头的尘絮，无奈莲雾连连后退。
夕雾咬紧嘴唇。
“父亲他，还好吗？”夕雾试探性地问。
“如果你当时不抛下他，他会过得很好。”良久，莲雾才说。
“对不起。因为姐姐在做很重要的事情，那些都是工作……”
“所以你两年了都没有回去吗！整整两年啊！究竟是什么工作，比我们都还重要！”莲雾突然拍桌站起，蘼荼看见她在极力地忍住泪水。蘼荼诧异地看向夕雾，她一直以为这是个顾家的女孩。
“求求你，不要再假惺惺地对我好了！我已经不把你当做我的亲人！当时我想和父亲一次次想见你，你的借口却永远用不完;现在我不想再见你了，你却偏偏要对我这么温柔！”莲雾年纪还小，说着说着声音带上哭腔。
夕雾心如刀绞。这本来来是解释其中缘由的最好时机，蘼荼也期待着她能抓住机会与莲雾沟通。
可夕雾只是喃喃:“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莲雾。”
莲雾没有回答。这么久来第一次与姐姐的对话，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她甚至莫名感到疲倦，哭泣转为哽咽后便趴在桌上。
夕雾跑去做饭，蘼荼不想和莲雾在一起而尴尬，也过去帮忙。
厨房里也有一些照片。蘼荼发现在冰箱上有一张不同寻常。
上面是夕雾与另一个女孩的合照，应该是挺久前的，因为她们穿着高中校服。夕雾身旁的女孩看着却觉眼熟。
“那是我朋友。父辈交好，我们也经常放学后一起去练舞。当时她还是舞蹈班的队长，在市比赛里拿过冠军，”夕雾解释，“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后来呢？”蘼荼随口问。
夕雾神色暗淡:“她遭遇意外，坐在轮椅上。她跳舞的梦想也不得不放弃了。”
“她叫什么名字？”蘼荼感到莫名不安。
“白毫。”
此言一出蘼荼冷汗直冒。
上次和埙从花店回来，蘼荼听说了关于“茶党”的事情。当听说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就是茶党党魁后，她惊讶不已。
“你不是能读取他人思绪吗？”埙问。
蘼荼告诉埙自己不打算再对别人使用。
“这样浪费你的天赋实在是太可惜了。你之所以会拒绝，是因为你觉得未经别人容许就窥探别人思想是不道德的，是么？”
蘼荼点头。
“那如果这样做会拯救更多人呢？好比你知道了恐怖分子的所思所想，成功阻止了恐怖袭击。但如果你分明有这能力却坚守你所谓的‘道德’，那么你就是不道德的。”
蘼荼无言以对。
她又从埙那边听来了茶党的情报。虽然埙介绍时毫无感情，但蘼荼察觉出他其实不喜欢这个组织，只是迫于现状才勉强与他们结盟。蘼荼也并没有弄清楚茶党的性质，似乎只是一种实力强大的黑社会？
最重要的是，当时虽然没有试着读取白毫的思绪，但她的怨恨与敌意却不自觉挥发出来，蘼荼从心底里感到恐惧，到现在还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蘼荼？汤要烧开了啊。”夕雾一席话让蘼荼从回忆里拉回。夕雾上午买了很多菜，看来就是为了欢迎自己的妹妹。
“你问问莲雾，她能不能吃辣。”夕雾忙得不可开交。蘼荼应声回到客厅，刚探出头却见桌旁空无一人。
桌上放着莲雾带来的药。
“莲雾她怎么说？”厨房里夕雾问。
蘼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蘼荼？怎么啦？莲雾她……”最后夕雾也走出厨房，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一定很忙，一定是要赶着去补习班，一定是还有重要的作业没做，所以才先走了吧。”她这么喃喃。蘼荼却听见她内心传来抽泣。
蘼荼与夕雾默默吃完午饭。桌上满满当当，夕雾做了太多菜，因为莲雾的不辞而别剩下很多。
“没关系，剩下几天就不用再去菜场了。”面对蘼荼的关切，夕雾挤出笑容。
她一定很难受，被自己的妹妹这样对待。蘼荼叹气。
“对了，你一开始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讲……”蘼荼想起这件事。
夕雾示意她不要说话。四处张望了一会，悄悄拉开抽屉。里面是满满的毛线衣。夕雾在抽屉里一阵摸索，最后从最底下抽出一个信封，交到蘼荼手中。
“藏在包里，回去再看。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我信任你。”
蘼荼第一次看见这个爱笑的女孩如此严肃。她迟疑地点头，接过信封。
“谢谢。那个人果然没有看错你。”夕雾露出疲惫的微笑，心里暗想。
蘼荼才刚把信收好，手机铃声不失时机地响起，心虚的她吓得差点把整个包扔出去。
手忙脚乱掏出手机后，原来是埙打来的。
“你又到哪边摸鱼去了？最近在旧市出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梦魇雇员，我们需要借助你的能力。”
“好……好的！”虽然突然但毕竟是工作上的事情，蘼荼不敢有丝毫怠慢，“对方的能力是？”
“无法被杀死，就算被子弹射成筛子也能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我们试过了。而且他还扬言要报复那些当初瞧不起他的人，性质估计会相当恶劣。”
“啊……还真是伤脑筋。”蘼荼皱起眉头。
“还记得我当时和你说过的话吗？我需要你尽量使用你的能力，如果能侦测到他的思绪，我们将能够预判他的行为，尽可能将损失减少到最小，甚至能对其实施抓捕。”
“那我该怎么才能感知他的思绪呢？”蘼荼有些焦急。
“这家伙实在是过于自傲。他给我们写了挑战信，说明天将会在旧市图书馆，市民公园以及旧市第一医院三个地方中的一个进行他的‘复仇’，我需要你先去图书馆。等会我会把他的思绪样本发送给你，你根据他的说话录音等可以在脑海模拟出对方的思想，到时一旦你感知到类似的思绪就立刻报道。我也会派人协助你。”
“好的，我马上回去准备。”说罢蘼荼放下手机。却见一旁夕雾脸色苍白。
“是埙吗？”她颤抖着问。
“对啊。”说罢蘼荼想起在机构图书馆，夕雾面对埙时的紧张，不，蘼荼在那时感受到的只有恐惧。
“你和埙究竟……”她不解。
“别说了。”夕雾岔开话题，望了望紧闭的窗外。
蘼荼也没有问下去。
下楼后，蘼荼感觉有些异样。是那种被人从暗处盯着时毛骨悚然的不安感。她猛然回头，周围除了一辆全黑轿车外别无他物。车窗漆黑根本看不到里面。
虽然奇怪，但蘼荼还是先放下疑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回去看夕雾的信与准备明天的任务。
终于折腾回家后，蘼荼关好门，一面从包里打开信封，一面走向沙发看着。
她本来以为只是一些琐碎的只言片语，或是弄得神秘兮兮的联系信件。但几秒钟后她站在原地，下意识地张大嘴巴——里面的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不要相信埙，他和机构有很大的问题。他们在看着我，所以我无法把事情原委全部写下。明天在旧市图书馆见面，我会告诉你一切。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救救我的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