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讲一位家乡的老人,他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留给了家乡。
我生长在东辽河的发源地,“辽源”很自然应该成为这里的名字,可她在解放后的第一个名字却是西安市,和陕西省会共用同一个名字,直到1952年,为了区分这两座同名异地的城市,将东北这座西安市更名为辽源。辽源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先秦时期这片地域就出现了氏族公社的活动迹象,康熙年间又被划为皇家的盛京围场,专供皇室狩猎用,至光绪年间才开始弛禁招垦。
1983年,也是在我出生的年月,辽源升级成为地级市,我也开始融入了这座宜居舒适的小城生活,前20年的时光里,我都是在她的怀抱中成长的。
辽源的市区其实很小,假如在地图上给市区划出一片三角区域,那我在学生时代的三次搬家就已经路过了她的三个顶点。城北的水泡山坳,西南的河堤杨林,还有东南的丘陵山脉,统统住进了不同时期的我的记忆里。家乡变化不大,每次的改革春风吹到了这里似乎就停了脚步,没了踪影,于是如今每逢返乡,眼中的城差不多还是老样子。潺缓的河流、恬静的丘陵、时而喧闹时而宁静的街道,一切都是老样子。它们在我看来是莼羹鲈脍,时间越久远,回味越香浓。
和中国很多城市一样,辽源城再小也会上年岁,深居内陆,没什么优势的地理位置让她只能选择沉默,不过沉默也不能说全无好处。这里很少有集中矗立的冲天楼宇,阳光不会被遮蔽,楼宇间的斑驳也可以诚实地述说着过往的故事。小城在沉默中保持着闲适,保持着纯粹,也给历史留存了喘息的空间。这就是我的家乡,很普通,即使在这儿过上一辈子最后可能也看不到它的过人之处。
城市不同于乡间的地方就在于城市离不开人气的滋养。在乡间,没有人,还可以有树、有草,还可以有庄稼、有牛羊,这些生灵很好地弥补了人气的匮乏。可没了人的城,犹如夏天的蝉蜕,任凭如何精致也无法发出悦耳的蝉鸣,城市有了人气才会书写点点滴滴的故事,才会充满活力创造历史。
故事的流传离不开老人们喃喃自语般的传颂,他们把过去的大事小情编成一个个故事,又把故事讲给一个个子孙,子孙们再讲给自己的儿女,春秋交替,这些故事便渐渐堆砌成了当地的历史。
像我家乡这样的小城在中国多如蝼蚁——没有历经过重大的历史事件,没有如雷贯耳的名人,没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她的历史像是蜷在暗处的幼苗,实在太容易死去。这个故事没什么意思,老人想,便不再讲给子孙听,历史的一片或许就此剥落和消亡,不知道中国有多少城镇,他们的历史是像这样被湮没的,终于成了真正无人闻说的过往。怎样才能让过往不化云烟,让过往成为历史,有时候真的需要一点幸运。
辽源地处丘陵地带,群山环抱,一位老人仿佛群山间的花朵,让这座城的一切都生机勃勃起来。他的名字叫张锦春。如果说城市历史的留存需要几许幸运,那张锦春的出现注定会成为辽源这座山城的幸运。
“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历史,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历史,辽源虽小,也有它成长的经历,我要把这些历史记录下来,传给后人。这是一种责任。”凭着这种近乎原生态的责任感,他耗尽余生留住了这座默然小城的历史。他是城里的主人,锦衣归来的学者或是衣着光鲜的仕者在他面前,统统成了匆匆的过客。
网络发达的今天,能搜罗到的张锦春的资料也只有简单的一页基本介绍,而使他能有这唯一一页介绍的是他毕生的孤作,《老城旧事》,它如同锦春老人的挚友,相依相伴了几十年。这本在本地书店都很难寻觅到的书,却让他的名字留在了网络上,在我旅居异乡的几十年后,才在一家旧书网上找到了这本书。
在张锦春着手整理家乡的历史之前,这片土地的大部分过去都是散落在民间的,从市井街巷到周边乡县,流传着很多只言片语的故事,却只能成为附着着尘埃的碎片,这些碎片正一点点埋入暗无寸光的泥土里。张锦春发现家乡人正亲手埋葬着辽源的历史,埋葬着辽源人的过去。于是从1986年开始到2002年,张锦春用了十七年的时间,把这些碎片从尘埃中捡拾、拼接,后又耗尽余生整理并自费出版,终于向家乡人展现了一幅近百年的辽源史卷,这里面有我们老辈的讲述,有孩童时期最纯粹的回忆,也有无意间路过却终于再无从踏足的街道和桥梁。张锦春用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三十年,把这座山城即将湮没的历史抢救出来,让家乡后世有机会了解她的过去。
《老城旧事》原本分为上中下和续共四卷,可惜下卷和续卷无缘瞻睹,其中上中两卷共十九章三百余篇历史资料记载,内容涵盖了地名溯源、乡风民俗、历史风物、山川河流、民间轶事等方方面面。书中内容涉及的幅员辽阔,遍布市区县镇,故事的时间跨度也较久,因此不同年龄段的当地人在阅读时都可以找到各自儿时的记忆。
张锦春的生活不如其他作家那样无后顾之忧,他是真正居于陋室的文人,家境甚是紧张。收集素材的十七年间,大多素材的采集需要到周边县镇走访,当时的公共交通还不便利,为了节约路费,十公里以内均以步量代之,刮风下雨皆是如此。《老城旧事》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张老千辛万苦得来的成果,这么说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
翻看过这本书就会发现书里的内容几乎没有任何修辞和描写手法,全书近乎转述或直述,和日记一般平实,每个章节的字数也很有限,不会出现洋洋洒洒几十页的情况,这是有原因的。那个年代城中尚未开始流行网络,偏远的乡镇更是连电脑都难得一见,书中的历史或故事大多数都是通过张老走门串户收集而来,一笔笔记录到稿纸上。有的老人摸不清张老的底细,对张老比较抗拒,张老只好想出各种办法得到想要的故事,比如先给对方讲讲之前收集到的趣闻轶事,话聊开了,老人们也自然而然地把当地的故事讲给张老听。张老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搜集了几十年前甚至百年前的故事,考虑到故事本身就没有多少篇幅,如若添油加醋地扩展必然有损真实性,那样也失去了收集的意义,张老便干脆原滋原味地保留了当初的讲述。
书中有一篇文章竟然提到当地早期的冬季取暖方式,其中的火炕火炉把我拉回了小时候。也许是还没受到温室效应的影响,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那时住的还是平房,没有暖气,冬天取暖就全依仗火炕火炉这两大利器。冬天最难受的是起床,母亲把炕烧得热烘烘的,被窝外面却候着一层凝重的冷气,这时母亲就拿出一只废弃的洗脸盆,里面倒些酒精,点上火,一只同样热烘烘的火盆就诞生了,我就在火盆边上完成穿衣、刷牙、洗脸等诸多步骤。如今依旧怀念当初的生活,那时的我还没遇到成长的烦恼,那时的父母也都有一张年轻的面孔。
和火炕火炉一样,头脑中关于这座城的许多印记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停留在书中某处,当我老去,记忆不再可靠的时候,有这样一本书在枕边相信总会心安许多。
如果没有偶遇这本书,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出生成长的这座小城里还生活着这样一位作家,他是我知道的最不像作家的作家,没有从作品里给自己留下一分钱,把得到的企业赞助全部用于自费出版,又把出版所得继续用于写作和出版;他是我知道的最具乡土情怀的作家,他耗尽了生命中最后的23年为自己的家乡留下了近百年的历史;除了含辛茹苦的父母,他是我知道的最可爱的辽源人。
直到辞世前,80多岁高龄的张老还在笔耕不辍,“我没有完成任务,愧对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读者”,未完成的最后一卷成了他和这座城市永远的遗憾。清苦一生的他,像这座城许多可爱的人一样,用闪着微光的灵魂点燃了各自平凡的生命。
历史不断前行,张锦春留住了老城的旧事,这座可爱的老城也记住了他的名字。《老城旧事》将成为他长眠之地的护卫,它守护着一方历史,守护着一颗可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