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穿鱼尾裙的女人

小川看见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的时候,他正扶着路灯撅着屁股狼狈地把刚刚买醉的烈酒一股脑全吐出来,河风劲劲,小川有点站不稳,隔着几百米的河岸下是唯一一条绕过本市的河流,河水撞上石岸,冰凉凉地绻着白花,黑黢黢的河水,在路灯的映射下,有些斑斓。

出租车的急刹在小川背后掀起了一阵风,一个穿鱼尾裙的女人从车上几欲是连滚带爬下来,出租车司机怕沾惹事故,来不及关上车门,便猛踩油门扬长而去,小川被轰鸣的马达声吸引转过身,与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小川一个迷糊,打了个趔趄,两人顺带滚到了河岸底,仗着酒意莫名其妙的小川气不打一处来,翻起身来,就要找那个女人。

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呢?

小川四下一寻,来不及多思考,就从那及腰深的河水位置,把浸泡在里面一动不动的那个女人拉了回来。

那个女人被小川拖上了岸,一言不发地坐在河岸上,湿漉漉的黑色鱼尾裙破了好长的一条缝,头发被汗水、河水和着泥浆,早就失去了光泽,她的一双白皙的双脚,隐没在草丛里,被扎出了好几条深红的印子。

小川的酒被河风一吹,河水一泡,早就醒得差不多了,他从留在岸上的外套里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那个女人猛地站起来夺去了他的手机,拉着小川,疯狂地往远处奔去。


南安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狭小而闷热的屋子里空荡荡的,蜘蛛在吊扇上织网,她冲出家门惊惶地在潮湿的巷弄里呼喊搜寻,却被等待在巷口的四个人,把失措的南安,带去了一个陌生而又未知的地方,那里有满衣橱数不清的鱼尾裙。

小川把那个穿鱼尾裙的几近癫狂的女人带回了家,大概是走累了,一路上,她一言未发,却恍若惊弓之鸟,每当引擎声从他们搭的出租车旁边擦过的时候,她总是像一头受伤的小鹿,满眼尽是恐惧,拼命地把头埋在蜷起来的双腿里,车子带着她们在黑暗的夜色里疾驰,从城东到城西。

凌晨两点,倚在沙发上的小川听见了那个女人从梦里惊醒的声音,她烧得厉害,嘴唇泛白,全是干裂的死皮,她在瑟瑟发抖,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睁大了眼睛。

一个老妇把恐惧的南安粗鲁地推进了浴室,她让南安换上浴室里准备好的一条猩红的鱼尾裙。洗漱完的南安痴痴地在偌大而空荡的房间里站着,四周的寂静压得南安喘不过气来。她恍惚听见了从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南安随着那脚步声在发颤。猛地,那脚步声在门口消失了。“咔哒”南安回头,她的瞳孔紧张地迅速收缩,她看见了一头披着绅士外衣的猛兽,朝她走过来,微笑着露出了他的獠牙,粗暴地不容抵抗地卸掉了她身上所有的铠甲,攻城略地,在她的身体里厮杀。

被一把扯下的猩红鱼尾裙,鲜艳如血,妖冶如花,在南安的心底凋零。

再猛地惊醒,从每夜重复的第2190个梦中。


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吃力地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小川拎着两碗白粥从外面猛地开了门,那女人瘫软在地。

小川把白粥放在那女人面前,她不动,烧得滚烫的手紧紧地拉住小川欲收回的手,她艰涩地动了动嘴,吃力地嗫嚅着:“十二点,城北高速,我去;十二点,城北高速,我去;十二点,城北高速,我去;”小川没做声,站了起来,那女人死命地拉住小川的手:“十二点,城北高速,我去。”小川不欲多事,挣脱了那女人的手,她跪了下来,耗尽全身的力气抱着小川:“十二点,城北高速,我去。”

南安从此再无有关父母的一切消息。

她从城西被转到城东,禁在山顶的一方高墙大院里。

她在途中跳车,伤了脑子,抹掉了一些记忆。

她在负隅顽抗,伤了声带,从此不爱说话。

那座隐在绿林的院子里,只有南安,一个老佣人和一个永远在监视着她的“保护者”以及噩梦般的各色鱼尾裙。

南安觉得自己像一条狗,抑或是困在泥淖里丑陋的泥猪,她无胆而怯懦地在每个周末,甚至每天,穿上令她作呕的鱼尾裙,向毁了她一切的那只怪物摇尾乞怜,俯首称臣。

她想逃,她必须逃,她一次又一次地逃,一次又一次在绿林里遍体鳞伤地被那个“保护者”带回来,她把所有的愤怒无奈和挣扎倾倒在面前那个与她几乎形影不离的“保护者”身上,以此来捱过一天又一天。

小川开着从修车厂借来的旧改装车,心情复杂地打量着坐在副驾驶上奄奄一息的女人,那一身黑色的鱼尾裙早就换下,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小川的衬衫和牛仔裤下,小川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笃定地帮助这个昨夜与她相逢的女人,或许是她出格的举动令他不忍,也或许是她与年龄不符的眉头深锁令他怀疑,也有可能是她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像他因为同他争吵而意外离世的女友,无数个或许累加在一起,小川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死亡了多年的血液开始迅速流动,他正在走向一个由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带给他的强大磁力漩涡,他开始和面前这个孱弱的女人一样疯狂了。

南安从堆放在门房角落里老佣人忘了收的报纸里看到关于父母的消息,她突然开始迫切地希望周末的到来,她渴求着自己的身体,尚能有一丝一丝价值,能够换取更多的关于深陷牢狱的父母的一切。

她从日出等到日落,从月明等到月稀,她发疯一样换不同颜色的鱼尾裙,第一个周末,没有人来,第二个周末,没有人来,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老佣人和那个永远冷若冰霜的“保护者”。

无尽的等待,把南安一步步推向绝望的深渊,她有时候一个人在黑暗里发呆,她有时候歇斯底里地向“保护者”求助,让他带他来,有时候她又异于平常的平静,坐在窗边,看着满世界的压得她喘不过来的绿,自顾自地给站在身后的“保护者”讲她自己尚能回忆起的一些故事。

日子白驹过隙,南安心底的泪在干涸,裂开的伤口在猛烈地撕扯着她的每一条神经,她一个人在濒临崩溃的悬崖峭壁行走,空旷的孤独的院子,就好像有一层袭来的冰霜,要将她吞噬,她不自觉地开始贪恋依赖那个唯一的“保护者”,把她所有的心火转嫁到他身上,亟待靠他融化自己身上蚀骨的坚冰。

她拥抱他,亲吻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他,南安知道自己在刀尖上嗜血,她一面愧悔一面无可自拔,她无耻地正在把他拉向阿鼻地狱,与她同归于尽。

城北高速路口,雨后的阳光裹挟尚未蒸发的水汽,灼人又潮湿。

小川把车停在高速公路旁,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双手撑着座椅,强打精神,紧张而又忐忑四处张望着。

十二点,副驾驶座上的女人等待的人出现。模糊看去,高高瘦瘦却又看得出来身板结实,脸上似乎带着点血色,踉踉跄跄朝这边过来,身后跟着一批看不清相貌相同衣饰的人,小川侧目,他看见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正在死命地盯着来人,拼命地朝他摇头,剧烈地颤抖,她的手在车门上胡乱摸着想要下车,小川感觉不妙,发动了引擎,他正在被车内那女人的情绪感染。

那男人突然向小川跑了起来,一面大声地叫喊了一句:“快走!”

话音尚未落,小川猛踩油门,从那开始逐渐包围起来的人墙里冲了出去,他来不及顾上身边那女人绝望地叫喊和死命拍门要下车的声音,也来不及顾车后被拖长的子弹在血肉里炸开的闷响,他必须甩掉身后那群人。

“是辆信得过的车。”小川又紧踩了油门,身后的几辆车紧逼着,却又在长时间追逐之后渐渐弱了车速,小川一面狐疑一面也不敢放松,一切都趋于平静。

小川把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带到了山里的老家。

父母对于小川的归家惊喜而又意外,他们拉着小川,反复地确认是那个长久杳无音信的儿子。

小川把那个不再哭闹的女人抱着下了车,放在门前那棵大树下的藤椅上,她就在那儿像尊雕塑一样坐着,望着远处,小川蹲在她旁边,似乎惊魂未定,一口又一口抽着烟。

沉默

“是我把他推进地狱的!”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突然发出了声音:“我叫南安,那个死在我们身后的,是东沂。”

“我在最黑暗的最漫长的一个月,乞求着那个毁了我一切的人能够对我尚有一丝温存,能来救我,救我的父母,我甚至病态到不计较他用何种方式来折磨我。我每天都在等他来,从希望等到失望,从笃定等到怀疑,我怀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太愚蠢了,愚蠢到后知后觉那个恶魔是如何陷害我的父母,如何用一笔巨大的亏空让我父母锒铛入狱,如何囚了我,如何待我生不如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理解不了那个人的丧心病狂,我也摸不透猜不透,他在我需要他的时候,把我晾了半年,半年里,我就只有李妈和东沂,在那个肮脏的四角天空里,一个人唱独角戏,一个人忍受良心和不安的噬咬之痛。”

小川手里的烟在逐渐下沉的暮色里明明灭灭:“逃吧!逃总有一线生机!你要逃,我也要逃。”

南安没搭腔

“那半年里,我偷溜进了他的书房,我看见了满墙的一个穿鱼尾裙女人的照片,她在笑,笑得很开心,笑得很无害。”

“不是我,那个女人不是我,我们有相似的眉眼,有相似的神态,可她比我老,比我老!我不是她,她也不是我!我求东沂放我走,用尽了一无所有的我所能够用尽的一切方法,我也希望东沂能同我走,我从18岁到24岁,陪在我身边的,也只有东沂而已,他是好人,我知道,尽管他是监视我的,我也知道,我知道他愿意同我离开,也知道,我也愿意跟他走下去。”

“小川,你说,东沂会去了哪儿呢?我死后是会下第几层地狱呢?有没有剥皮的那一层,能够把我这张相似的脸皮,给统统扒下来,没有这张脸,是不是,我的人生又能重新来过呢?可是,谁又能还东沂的人生呢?谁又能还那个人的人生呢?还有被卷进来的你的人生呢?”

小川摁灭了烟头,没说话。“也许是因为你的脸吧,它就像有魔力的面具啊,能够牵动所有人的命运。包括我,包括她。谁能还她的人生呢?”小川心底里想着,他沉默地抱起南安:“晚了,睡吧。明天,等明天吧,也许明天的你我,一切都不一样了。”

日出

满山里回荡着小川父母找小川的声音。

小川带着警察挖出了被自己葬在山坳里的女友的尸体,一个孤女,死亡一个月,在群山里沉睡。“欠你的,该还了。”小川说。

小川穿着囚服从狱里的阅览室看到了本市财团理事人在家暴毙的消息,凶手落网,是南安。小川看着报纸上带着镣铐一脸从容的南安,想起了那夜假寐时南安沙哑的告别声——他知道南安要走的。

“我穿了六年的鱼尾裙,扮演了一个同我毫无相干的女人。今天终于换上了衬衫和牛仔。小川,我本身就不适合鱼尾裙,不过这世间哪有什么适合不适合呢?错了就错了,对了就对了,不适合,只不过是介于这对错之间的无力挣扎罢了。该还的始终要还,亏欠的总要补上。小川,你屋里墙上挂着的那个女孩儿背影,跟我的背影,也很像啊。”

“对啊,南安,很像,你们都很像,你,还有那个发现自己是替代品被我误杀的她都跟墙上那女孩儿很像,对了,她也叫南安,18岁那年,我没来得及追上她,她失踪了。”小川合上报纸,回到狱中。

又一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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