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梦里也有了欢声笑语,梦魇终于离我远去,生活似乎有了活色生香的味道。
我知道,这一切都有赖于婶婶全家和知青他们的热情相待,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友好相待,足以化解世间所有的不幸和无奈。玉村人的善良,连同它的美丽景致就这样定格在我的漂泊岁月里。
当父亲某日中午说玉村的活已完工,他又要带我去一个名叫肃北县的地方时,我很意外,竟提不起半点的兴致,我不知道离开了婶婶、喜荣姐姐他们,我是不是又会跌进梦魇之中?
我又开始伤感起来,肃北这个陌生的地方像团乱麻缠绕着我,我走不出它的纷繁,也理不出它的头绪。父亲的活完工,意味着我们又没了饭吃,他有工可做,我父女才会有一日三餐的保障和赖以存活的根基。我就像他的影子,跟着他飘到东,又走到西。
临走的前一晚上,无论父亲怎样开导劝解,我也固执己见,不愿离开玉村,尽管婶婶执意留我,父亲也不愿因我的介入让她受累。最终却因为我的冥颃父亲也只好让步,决定自己先去那边看看,等一切安顿好后他再来接我。
天刚蒙蒙亮,一辆大卡车便停在大院外,父亲把一张两元的绿色纸票塞进我的衣兜里,他的眼底有泪花闪动,他拉着我的小手千叮万嘱咐,之后便和十多个玉村男人乘坐大卡绝尘远去。
忽然间发现自己太傻,怎么能让父亲敞下我一人走?我推开婶婶和喜荣姐姐,向卡车没了命的奔跑。
“爸爸,别丢下我我也要去,我要跟着你……”
我后悔极了,我怎么那么傻的要留下呢!我恨死了自己!我憋足劲儿向卡车拚命地跑着,喊着、哭着,身后是婶婶和知青姐姐仓促慌乱的喊叫和追赶。
我跑啊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小腿越来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可我不能停!我狂追一阵也没赶上远去的父亲,一定要追上他们,不然就像母亲和外婆,我再也无法相见。
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我是天下头号的大傻瓜,怎么会有留在玉村的念头不和父亲同行?父亲才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大靠山,我真是个大傻子,这一别也许会让我变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可以没有婶婶,没有喜荣姐姐他们,但我绝不能没有父亲。母亲和外婆就在那么个瞬间,让我远离多年也未曾见一面,失去父亲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否还有未来。
我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奋力奔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看见那辆卡车就在前方不远处,这不会是梦吧?我使劲地揉揉眼睛,果然没错,那辆车确是父亲坐的草绿色的大汽车。莫不是他们发现了我才故意停下来等我?
我急忙冲了过去,一眼就看见父亲他们都围在车轮下观看,原来是轮胎爆了。
是我伤心无望的泣哭感化了上帝吗?山穷水尽的我终于柳岸花明!我一头圠进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父亲看到我也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盯着我发问:
“这瓜子呦,你还真的跑来了?”
这么说父亲早就知道我会来?大人的心机看来永远要比孩子深沉,我又耍赖地埋怨父亲为啥当时不强行带上自己?害我这么辛苦?
父亲拉上我,走向旁边的门市部买来两盒蜜枣塞进我手里,说这是对我勇敢的奖赏,一句话乐的我心头开了花,在他的眼里,我永远是个馋猫。
接着他担心汽车不知啥时才能修好,说我不该乱跑让婶婶他们担心。我撅着嘴一百个不情不愿,大人的脸怎么也忽冷忽热?刚才还夸我的勇敢,现在又开始抱怨我,我主意己定绝不会再离开。
说话间婶婶和喜荣姐他们也气咻咻地赶到了卡车旁。
“还真看不出,这娃犟起来像头牛,咋跑的那么快,都累死我们几个了!”
婶婶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笑着抱怨着我,喜荣姐她们的汗水湿透了刘海,她们拉着我的手,笑盈盈的嗔怨着,我把红玛瑙一样晶亮的蜜枣塞进大姐姐的嘴里,又分塞给婶婶和小惠她们,喜荣姐咬我手指一下,说你这个小东西再乱跑看我不收拾你,我知道她最疼我,这么说也是怕我跑丢了。
“多好的娃娃,唉,遭罪了!今天要追不上她,我们几个都不知该咋办了。”
婶婶红着眼圈唏嘘着和父亲嘀咕,知青姐姐也都跟着她附和。那个年龄的我怎么会想到自己的任性,竞会让大家如此的大动干戈呢!她们的淳朴,和发自内心的关爱,令我无地自容地勾下头一言不发,我终于承认自己犯了错并连累了大家。
父亲曾不止一次的对我说,每个人活着都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因为自己累及别人的事会令人极不踏实。万不得每个人都要挣工分养家,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我终于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惭愧脸红,婶婶家还有个吃奶的小弟弟,我这一闹腾,那个小弟弟见不着婶婶他大哭大闹起来,叔叔还怎么去出工?我这一跑还真是闯下祸了。
2.
我终于妥协在父亲的开导中,没再跟随他远行,万般无奈中我只好跟着婶婶她们再次回到玉村,那一夜我独自睡在那个小屋,喜荣姐提出和我作伴,竟被我执意回绝,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所有的内脏,婶婶烧的汤面我也懒的动一下,便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窗外的风吹草动都让我头皮发麻,父亲是否已到达那个名叫肃北的地方?我胡思乱想着又低声哭泣,一会儿想父亲,一会又想没了音讯的母亲和外婆,就这样哭着睡着,不知何时喜荣姐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叫醒,新的一天又开始。
她端着热腾的大米粥和馒头进屋,让我洗洗快吃。她笑着催促我,我一下扑进她怀里哭的稀里哗啦,婶婶又提着饭菜来看我,那一顿的早饭,泪水掺着米粥统统让我咽进了肚里,我的大山走了,纵是山珍海味我怎么吃得下!
离开父亲的日子里,我的三餐几乎全是婶婶和喜荣姐姐送来。就连跃进大哥哥小惠他们也常常把自己好吃的东西送给我,我受不了这样的恩宠,便又开始寻思第二次逃跑去寻找父亲。
就在我蓄意寻找机会的某日晚饭后,终于有玉村一男子来大院找我,告诉我父亲让他接我去肃北,并掏出父亲写的便条让我看,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父亲笔迹!
我来不及去告诉婶婶便和喜荣姐她们匆匆一别,跟着陌生的男人走出了大院。
外面是一辆马车在等着我们。
吱吱吱吱嘎嘎七马车颠簸了半宿终于到了市区,我们住进了小店,第二天天麻麻亮叔叔又带我搭上去肃北的大汽车。
沿途是无人的荒沙,偶尔有羚羊惊慌逃离,乌濛濛的天气又下起了小雨,我开始瑟瑟发抖,半车厢的男人边喷烟圈边埋怨倒楣的天气,大家一个个被淋成落汤鸡似的,我缩在车厢的一角任雨水滑落一言不发,只愿大卡车能开的快点再快点。
一路的微风裹着细雨,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芜草原,虽说还是深秋的天气,这里似乎和玉村宛若两个世界两重天,除了空旷荒凉几乎看不到飞鸟花草,这与我想象中的草原差之十万八千,这般的荒无人烟实在出人意料,若不是偶尔有骑着马匹的牧民急驰而过,我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来到了废墟?大约下午五点多,我们总算来了到了这个名叫肃北的地方,在同行叔叔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父亲他们做工的这里是肃北县的一个边远乡村石包城,但又距乡镇十分偏远。
下车后我站在公路上环顾四周,除了我们同行的十几人,公路边有个披了黑色油布的人影向我们急速走来,直到他走近我才发现原来是父亲专程来接我,公路离他们住地还需步行两里多。
天空依然灰濛,雨仍不急不缓,公路还是笔直地伸向远方,这就是肃北?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更像一个灰蒙的野外荒效,哪有什么鸟语花香,远远望去只有零星的蒙古包和帐篷,这里除了萧条冷落几乎看不到来往的男女,怪异的现象令人十分好奇。
我鼻子酸酸的又有了一种想哭的念头,无奈中只好抓紧父亲的手跟着他前行。这是一块陌生的草地,苍凉的感觉似乎让人窒息,我终于来到父亲他们居住的帐篷。
帐篷里面乱哄哄的差不多也就二十多人,大家分东西两面打着通铺,而且还是地铺。通道窄仄走过会带起一股尘土,父亲的地铺直抵东边的帐篷后角。他说没床当地的队长只给他们每人一个草垫铺在地下防潮,上头是各自带来的破旧褥子,父亲安顿我坐进被里,他便去做饭。
父亲在帐篷前的窗口前做饭,因为下雨民工休息,有四人一组玩扑克牌的,也有倒在被窝看小说的,更有蒙着头呼噜呼噜大睡的。
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大家吃起了晚饭,父亲做了清一色的青稞面片,单调的饭食一碟简单的萝卜干也没有。大伙狼吞虎咽吃的滋滋有味毫无半点怨言,我偷眼瞄向父亲,他正埋下头吃的心满意足,味同嚼蜡般我勉强吃完来到这里的第一顿饭,想起玉村婶婶和喜荣姐喷香的饭菜,我的心里又开始伤感。
那一夜我和衣绻在父亲的怀里,悄声埋怨这么多的大男人我怎么办?他悄悄告诉我大家来自各地都因生活所迫,他让我多忍耐千万别有怨言等白天他们出工了他再收拾。工头是陕西人,承包了这条由北引向南坡的水渠,预计三个月完工后,这片草地便改善干枯的现状,能得到祁连山峰雪水的浇灌无疑是牧民的众望所归。
民工大多都是二十左右的大小伙,身强力壮都想挣钱养家糊口,谁也不愿围着锅灶去转悠,因父亲年岁稍长大家便让他为民工起伙做饭,也因有我这个累赘,父亲为方便照顾我便欣然接受了这差事。
3.
第二天雨停放晴,父亲的早餐是玉米发糕和米粥。大伙吃完便去了工地。我头疼欲裂没半点食欲,父亲又熬了半碗花椒水让我喝下,他说我淋雨受凉了,捂上被子好好睡一觉发身汗很快就好。
临近中午我浑身大汗,醒转后真是奇怪的,头也不再沉闷疼痛。又发现父亲已把我们的地铺横隔了一道布帘围了个小单间。布幔虽然只隔住了地铺三分之二的高度,我已十分开心,终于有了我和父亲的小天地,以后不再看着一大群陌生男人浑身发怵了,我为父亲的精明强干不免有了小确幸。看着父亲端来的金黄色玉米面发糕,我食欲顿增。
接连又开始下雨,晴朗的日子出现后我终于走出了帐篷。
连阴雨后的草原模样大变,原来干枯的草地也换上了苍绿,父亲砍着枯死的骆驼草木挑回做饭,我被几位骑着枣红马裹着鲜红丝巾的女人吸引着,大感神奇。
她们嘻笑着在我的面前经过,我痴痴的望着湛蓝的天空又开始发呆。我数着骆驼草旁边蠕动的蚂蚁看它们搬家,也摘一大捧雨后娇嫩的小花编个花冠给自己戴上。
真羡慕那些策马扬鞭的女子,她们秀发飘逸的背影翩若惊鸿,我常常望着那些背影失神。父亲笑我是不是也想坐上马背?又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们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习惯了那样的生活。父亲的话,没有说服我的半点威慑力,我总想着有机会一定去学学骑马。
终于公社有人送来了油和面蔬菜等生活用品之类的,帐篷后拴着枣红色的几匹马,我禁不住好奇悄悄出了帐篷,伸向缰绳的手好几次却因抖的厉害收回。
没想到我的小动作正好被出帐篷的女人看见,她笑哈哈地牵走马匹,没等我回过神便把我架在马鞍上,马儿甩着鬃毛高声嘶叫,我的心突突乱跳,女人瞅着我紧张的样子放肆的笑着。忽然她左脚一蹬便翻身上了马背,她让我抓紧缰绳又把我拉近她怀里,双腿死死地夹住我扬手一鞭,马儿便撒开蹄子奔跑,颠簸中我有点迷迷糊糊。
几圈奔跑后的我也开始晕乎懵懂,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忽然间就有了骑着马儿走草原的惬意。
那些不知名的花呀草呀,经过几场雨水的洗礼藤儿蔓儿疯了似的横逸上蹿,绿油油的荆棘草映衬着五颜六色的无名花朵,绚丽夺目,与我初来草原的满目荒芜反差太大。
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些五色缤纷的小花,它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__格桑花,也有人称它波斯菊,传言最初它是从元朝忽必烈时引进蒙古后传至西藏,又说它是一种药物能救人性命神奇无比,后被当地人敬为至高至崇的市花。
草原有它无以言说的美,晴天不光蓝天如镜晃若隔世,绿油油的草地上白色的蒙古包时隐时现,宛如一只只牛羊在蠕动,原来它的美是含蓄又内敛,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情画意是它的灵魂所至。
慢慢的走近它爱上它,你才有资格一睹它的绰约美丽。难怪有人说不进蒙古包,你就算不上真正到过草原;不喝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谁也不会拿你当朋友;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你就算不上血性男儿;不敢上马狩猎更羞为牧民后代。
放开嗓门引颈高歌,是豪放洒脱的游牧人习性,所有的艰辛劳苦都会在嘹亮的歌声里变的风轻云淡。
我期盼着有朝一日也能走进蒙古包,却不说那喷香的酥油茶有多诱人,我只想坐进如画的毡房看着阿妈斟奶茶晃动的手镯,感知家的温馨。
曾经被宠爱的感觉像天边的流云,美的晃眼却来去无踪。那种久违了的家的念想,它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勾起我诸多的伤感,于是我敏感的又像七月的草原,在风雨不定中忽喜忽忧。
4,
两月后大家终于等到了各自的工钱,那天帐篷里气氛活跃喜庆,人人都为自己的付出有了所得而激动。
于是大家派几人去几里外的公社采购,公社又派人送来羊肉等一应生活物品,佳肴美酒第一次在帐篷飘香四溢。
那一晚大家酒足饭饱后走出帐篷,学着牧民点燃一堆荆棘草,霎时火光冲天,大家围坐一圈天马行空的海吹海谝,有人说以后回家盖三间大瓦房,有人说回去后找媒人娶媳妇,暖热炕再生一窝小孩,我听着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题无聊的悄悄起身。
父亲曾说等他攒一笔工钱,先带我去五泉山公园看孔雀开屏,看长颈鹿,再去划船,当然他还要买许多《一块银元》这样的小人书给我,再扯上几尺花布做身新衣服,让我漂漂亮亮的回家去上学。
我盼望着这一天尽快的到来,更盼及早回到老家那空旷的大院里,走进那筒窑洞,即使家再破败家再陈旧,睡在自家的土坑上只有踏实安稳,没有提心吊胆的慌恐,我可以睡到天大亮背上书包去学校,那该是多么的幸福。
可现实哪会按常理出牌,我知道自己的心愿说白了也是一个遥遥无期的白日梦。
第二天早饭还未开始,忽然古浪姓杨的小伙发现自已的工钱不冀而飞了!
“谁干的?有种站出来!”
小杨双眼血红地盯着每个人的面孔,呲牙咧嘴,紧张的空气让我缩在父亲身旁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发抖。
以示清白,大家自掏出自己的工钱让小杨过目,唯独陝西姓汪的大小伙缩在地铺,耷拉着脑袋胀红脸不吭声。
杨小伙冲过去一把拎住他的领子质问,真是你拿了?是,是我。
好,交出来免得我动手!
简单明了的对话案情瞬间大白!
不料陕西小伙起身,照着杨的嘴巴挥拳就打,鲜血立刻在杨小伙的嘴角流出,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冲上去绊倒那人骑在他身上一顿暴打:
“做了贼你还反有理!我今天让你知道啥叫欺人太甚!”
大家傻在一旁,没一人敢上前劝说,僵了一顿饭功夫父亲过去拉住杨小伙劝解:
“小杨,听我一劝,松手!你的气出出了,再打会闹出人命的!我让他把钱分文不少的给你,行不行?”
“叔啊,我家只一个老娘还等我送终呢,我今年回家再没钱媳妇就会跟上别人拜堂!他偷钱还有理了!你说我该不该揍他?”
“该打该打!你的情况大伙都知道,你把手松开放了他,我一定帮你讨回,你要的是钱不是他的命吧?”
杨小伙不依不饶,父亲费尽口舌他这才松开手,父亲趁机把陕西小伙从地上拉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开口道:
“平常大家都说你性子好能吃苦,昨晚的二锅头你是不是又多喝了几杯?我说句公道话,本来错的是你对不?大伙谁都不容易,你是不是太过份了?错了还动手打人你咋这么有理?你如不把他的钱还他,我们大家看着让他揍扁你要了你的命也不管,你信不信?”
父亲的一顿教训让他低下了头,他掏出钱双手递给父亲:
“叔叔,我不是人!我错了!你打我吧,昨晚真喝多了点,我也是穷疯了才一时糊涂犯贱,今年三十五了还娶不上媳妇心里都发毛了!”
父亲笑着拍了他一下,接过钱塞进杨的手里:
“大家日子都苦要体谅,昨晚难得高兴一场,喝过头干点傻事也少见不怪,都是难兄难弟,要怪就是太穷了,大家多担待一点。”
小杨接住钱应了声,起身去擦洗嘴角的血迹。父亲这才又催促大家赶快打粥吃了去出工,误了点工头又会扣工钱,大家这才回过神各自忙着盛粥。
一场风波,在父亲轻描淡写的善意劝说中平息化解。
5.
距打架事件大约一月后,某天夜里大家正在熟睡,我被父亲悄悄喊醒,父亲悄声告诉大家,帐篷外有狼群来偷袭,大家开始紧张慌乱地穿衣起床,父亲让大家把各自的铁锨和洋镢捆成小把加固在帐篷门口,又让大家把帐篷的四角落脚重新加固绳索,并在帐篷的每两中间加固一个绳索。
或许是狼群等不到猎物向外走动,便在帐篷外开始嘶吼,大家握着各种工具紧张的聚在门口,怕就怕狼群破门而入。
第一次遭遇狼群,也不知父亲从哪找出了半盒炮仗,他绑好半盒炮仗,又把炮的芯子用连结好,醮上煤油放在做饭用的大火铲中,吩咐胆子大的通渭老乡何大个悄悄掀起窗角点着引线,他把炮同锌用力甩出窗外。
一时间炮声大作,到处都是浓浓的火药味,我甚至感到帐篷都在摇动,等炮仗炸响后,大家屏气静息居然再没听到狼群的嘶吼,但大家仍不敢仓促出门放松戒心。
玉村的民工悄声告诉大家狼很狡猾,估计今晚它们顶多也就是两三只,因为帐篷太庞大它们才不敢贸然攻击,也可能是头狼来探虚实,大伙被这说法逗乐,难道狼群也懂公安侦查?
也不知狼群是否被炸伤,它们确在炮声炸响中再也没了嘶吼,大家估摸着它们已撤离,但谁也不敢轻易出帐篷查看。
父亲的半盒炮仗就这样出人意料地搭救了二十多人的性命,侥幸让大家逃脱一劫。我和大家一样好奇,在这人烟稀少的草地他哪来的炮仗呢?他听着大伙的疑问这才笑着提醒大家:
“你们忘了吗?头天开工咱不是放炮了吗?剩余的半盒丢在哪怪可惜我包好就收拾了。”
真是于无声处响惊雷!如果没有父亲存下的这些炮仗,面对嗜血成性凶残无比的狼只,大家能从狼口逃生的概率会胜算多少?
这就是我的父亲,常常在不经意中一言一行中彰显着他的睿智,跟着他浪迹天涯是我今生难得的机遇。我也因这样一位父亲受到大家的许多照顾,朴实的民工常常会给我小惊喜,比如一个小花环,一把小口琴,或一只漂亮的花蝴蝶等等。
“俗话说荒不择路,饥不择食!我也吓坏了还带着小女,在草甸下找绳子时无意摸到了这个包我都忘记啥了,打开才知是炮仗,也算咱命不该绝,赶着鸭子上架也成了凤凰!大家福大命大才能死里逃生!”
出人料想的事就这么有违常理的发生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想起那个夜晚,我的心仍在紧张中跳动,好像几只狼正发着绿油阴森的眸光向我走来。
当年父亲的话不无道理,狼群袭人的事件常有传闻,那一晚的大家真的很造化。据玉村的民工讲若被狼群盯上,就算你侥幸躲过一次,它还会来第二次,因为它的记忆特好。大家你瞅我我瞅你的,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大伙又开始商量怎么躲避狼群,该去哪呢?搬向何处才安全这又成了众人面临的新难题。
商讨了许久,最后还是父亲提出要搬就搬到其他民工居住集中的草场去,虽然离工地稍远,但那里帐篷多还有蒙古包,那边有许多本地人和外地人,狼群再傻也不会冲进人群密集的地带寻仇,即使它们来大家互相也有个照应,父亲的话大家一致认同。
说干就干,大家有的是力气,天一亮大家便起床顾不上吃饭便拆帐篷,父亲查看了一圈也没发现血迹,帐篷外五六米处除了炮仗屑再无一丝狼群的踪迹,和大家分析的一样它们果真毫发未损地逃了。
大伙各自收好被褥和零碎用物,直到下午四点多才搬到大甸,摆脱了狼群这一晚各地民工跑来问长问短。
6.
那天晚上百十号人聚在篝火堆旁,为了助兴大家提议每人出个小节日,有人吹起了口琴,有人耍起了马术,小杨唱着《乌苏里船歌》,那首歌悠扬婉转,我听的如痴如醉。
轮到父亲唱歌,他居然来了一首《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不是专业的歌喉,父亲的歌五音不全但音吐字清晰,大伙都给他热烈的掌声,我眼里的父亲真让我一天天刮目。
不论生活多么艰难,父亲从不消沉。总用乐观的态度欣然面对。他的言传身教让我一步步走向成长,我决心改掉爱哭的坏毛病,不再让父亲为我费神。
接下来轮到当地德高望重的老阿爸出节目,老人家年愈六旬身体硬朗,古铜色的脸盘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他捋了几把花白的胡须便为大家缓缓讲起了故事,他浑厚的嗓音把大家带向游牧民族的远古时代。
我由最初的漫不经心,继而全神聆听,想不到老阿爸的一口汉话非常娴熟醇正,若不是他的一身牧人着装,听他的故事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位牧民。
老阿爸从薛仁贵征讨西域讲起,引出美丽无双武艺超强的樊梨花,原来她师从骊山老母,心高气傲。薜仁贵之子薛丁山率众前来讨伐寒江关,与率兵守关的樊梨花不期而遇,樊对白袍战蒋薛丁山一见钟情,认定他就是自己的等待已久的白马王子。
又因骊山老母的一句“天命不可违”,樊一心认定薜就是拯救樊氏一族的救星,而对父亲一面之愿所期待的杨藩更加厌烦。
怎奈薛丁山早有意中人,更无法接纳敌方女将樊梨花。 樊梨花虽为古代女子却很傲骄,她渴望能嫁给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这思想在当时很新潮却也忤逆不道。她不喜欢杨藩的冷傲故在大婚前夕毅然离家出走,更违父命。虽然师父骊山圣母的规劝,颇有天命论一说,怎奈樊与薜丁山战场一见才确认圣母之言也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真正姻缘。
薜的冷漠令樊虽很失望,但樊梨花为追求自己的幸福煞费苦心,几番周折终使愚忠愚勇的薜丁山对樊消除误会,并为樊所做的一切深感愧疚,从薜丁山三休樊梨花、三请樊梨花,两个人一路走来误会重生。
后来梨花被封为征西大元帅,不顾有孕在身披挂上阵率领一干将士冲入敌军阵营,于刀光剑影中产子,大破敌军,班师回朝。
樊梨花敢爱敢恨,顾全大局,宽容大度的巾帼英雄气概,终感化薛丁山,一对冤家几经血雨腥风才修得百年好合。
老阿爸悠长的故事,在那个年代无疑于神话传奇,父亲告诉我那是《薜刚反唐》里引发的传说,并说他以后有机会一定给我找到这本书。看似平淡无奇的大草原,在金戈铁马的刀光剑影中,早已把世间的爱恨情仇诠释的淋漓尽致。
在老阿爸的讲解中,我似乎看到无数血雨腥风中英勇抗争的远古牧民,用生命鲜血换来家园今天的安宁祥和,这是一个值得每个人尊崇的伟大民族。
正如老阿爸说的,这遍地的格桑花哪一朵不是无数先烈的鲜血浇灌的?它是藏族人民和蒙古人民幸福吉祥的盛世之花。
7.
篝火聚会后的日子,不知是老阿爸的故事吸引我,或是我的好奇心泛滥,每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会身不由己的走向草地。
看蝴蝶翩跹起舞,看蓝天白云,行走在那种曼妙空灵的境地,竟然有了飘忽亦仙的错醉感。
这是一片花红草绿的天地,它的美用世间所有的文字来形容都太苍白,它的故事源远流长,又岂是樊梨花和薜丁山可以囊括的所有。
于是每日晚饭后,我完成父亲安排的三小页生字造句,便缠着父亲去找老阿爸讲故事,我双手支起下巴倾听老阿爸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即便躺在被窝里我仍向父亲提着没完没了的疑问。
枯燥单调的生活因为有了老阿爸变的多姿多彩。父亲提议我把阿爸讲的每个故事记在练字小本上,我从兴奋转向纠结,因为许多疑难字词我根本写不出,父亲忙着办伙有时实在腾不出时间教我。
他便托老阿爸的儿子去公社的机会给我买来一本《新华字典》,这下子别提我有多高兴!就连睡觉我都要把它抱在怀里,我怕带着油墨味香的字典在某个瞬间会不冀而飞。
叔叔们笑我是书迷,就连父亲也嗔怪我太多虑。偏偏在一个早晨我起来不见了我的宝贝字典,睡前我明明搂着它在怀里,真是奇了怪了!
我发了疯的边哭边寻找,不顾父亲的劝说掀翻所人的被子床铺乱找一气,父亲第一次举起巴掌打了我两个耳光:
“谁让你乱动叔叔们的东西了!还有规律没了?”
我被打懵了!捂着火烧火燎的脸蛋委屈的大哭着跑出了帐篷。
我跑啊跑,直到一片低洼的积水前才蹲下身子,刚想把手伸进水,就看到几只四只脚的蜥蜴静静地爬在水旁的草边瞅着我,它远比我在乌市老乡园中见到的那些蜥蜴大出许多,蛇一样的软溜蛇一样的头形吓的我连忙退后,又看见一条细长的小蛇正在水里游玩,我尖声大叫起身便跑。
我就这么亡命的边跑边泣哭,忽然有人挡住了我的去路,原来是遇见了正在放牧的老阿爸!他知道缘由后便笑哈哈的从布袋掏出几块酸奶疙瘩塞给我,拉我坐在他身边。
就这样我们看着吃草的牛羊群,他说等有机会带我去看石包城遗址,那里还有许多传奇的故事。接着他又为我讲述了霍去病在马鬃山一带(今河西走廊一带)抗击匈奴的故事,就这样我在刀光剑影的传说中忘记了一切烦恼。
傍晚时分老阿爸又把我送回帐篷,父亲扑过来抱着我一阵抽泣,大家围住我一顿指责教训,万一遇上狼群咋办!
原来我跑出后父亲因准备午饭顾不上寻找,等他把饭菜收拾停当再去找我,我已没了踪影,害的他和大伙一场寻找无终而回。
通渭老乡何叔抓住我的手让我闭上眼,我偷眼去瞄,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我的那本小字典!原来他故意藏了字典逗我玩,他说没想到还真惹出了事端,幸好我被送回。他许诺等下回领了工钱给我买两本小人书补偿我,两本小人书让我又有了兴奋的期待。
8.
“叔叔,了不得,工地传开了听说咱队的工头拿的证明作了假,被公社发现后他已跑掉了!”
数月后的一天,小杨匆匆跑回急切的告知父亲这一消息,所有人惊慌失措的都带回同样的消息,大家跌入恐惧的泥潭,工头失踪,意味着大家几个月的汗水白流!
老天也似乎更加悲哀无奈,连阴雨接连下了三天都没停止,父亲说面菜已见底,二十几张嘴巴已无计可施,大伙唉声叹气的寻找着可以充饥的食物,老阿爸送来了半袋面,那也只能应急一两顿,大家陷入了无米下饮的绝境,忽然小杨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出了帐篷。
半天的功夫后,一阵笑声和小杨他们冲进了帐篷,他们带回了血淋淋的狗肉,原来他们拿绳索硬是追捕绞杀了草原上的两只野狗。
父亲忙着给大伙炖狗肉,小杨几个人眉飞色舞的给大家讲述捕狗的经历细节,帐篷里终于荡漾着欢声笑语,生活总会给人带来绝处逢生的惊喜。
也许年轻就是人生最大的希望,即便食不裹腹衣不遮体,哪怕苦中作乐的去冒险,也会溅起浪花朵朵。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除了艰难困苦,便是坚强的斗志。
父亲说咱们该回老家了,外面的生活没了着落,漂也没了方向,只好回家,明知家仍一贫如洗,它也会毫不嫌弃地收留倦归的游子。
别了,我那些尚未涉足的小小心愿,老阿爸讲述的神秘遗址,还有那些美丽的格桑花,就让它们永远安放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期盼着父亲所说的将来,有机会他一定带我回这里寻梦,我就这样怀揣格桑花般的少女心思,跟随父亲踏上了归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