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上小学到初中,长达十余年的时光中,主要从事三件事:读书,割草,放马。读书为主业,割草放马为副业。直到现在,一看到满坡青草,总会闻到悠悠青草味。
三月桃良,阳气上升,大地复苏,桃杏次弟绽放,小草破土而出。“草色遥看近却无”,几场春雨便绿了山坡地头。嫩嫩的,绿绿的,采一把,满手清香。
四月秀蔓,小草嫩绿多汁,牲口最爱吃。下午一放学我们便背上背斗,提上镰刀,踏着清风,前往田间沟畔山峁割草。小草嫩生生的,在和煦春风中拔节蹿高,抓在手里软绵绵的。
这时最好割的是莓子刺与黄瓜草。莓子刺浑身挂满倒刺,一片一片长在路旁田间的虚土上。一抓,手上便勾满绿色的尖刺。不过这时候还未成气侯,黄嫩鲜亮,尚温顺可爱。用镰刀连续勾拉,便一棵棵滚到一起,一会儿工夫便一大堆。在随意砍割莓子刺的时候,我总想起水漉漉,红艳艳,香甜可口的莓子。
黄瓜草一簇簇长在地头,矮小,叶子圆形,开黄色花。用镰刀一铲,一大堆,散发着黄瓜的清香。我们常摘了放在左手心,右手扣着接二连三地拍,边拍边唱:“打——打——打黄瓜,黄瓜妈妈转娘家,娘家的门——开着来,两只鸟娃飞着来,娘家的门——闭着来,两只鸟娃睡着来……”唱着唱着,掌心便弥散出清香黄瓜味,将草放到鼻子前,贪婪地猛吸一口,天地也是绿的……
棒棒根也连片长在路畔地头,尤其喜欢长在田塍地垄间,也是一片一片地长。和瓢子草(野草莓)相似,一茎三叶,叶片上整整齐齐布满细沟,只是比瓢子草单薄纤弱。不开花,细铁丝一样的红色藤蔓,交错缠绕,像蛇一样向四面八方蔓延伸展,到处攻城略地。抓住一簇,连根拔出,草香中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抖掉土,毛蓬蓬的根上垂着几根褐色的肥大的块根。去毛刮皮,露出乳白色的根肉,嚼在嘴里,脆生生,甜丝丝的。棒棒根一挖出来,大家蜂涌而上,一阵哄抢,有时顾不得掸土去皮,直接塞进嘴里,狂嚼一番,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家乡谚语云:“棒棒根,缸喝(一样)壮(粗),一挖出来大家抢。”这歌,我们自小传唱,缸一样粗的棒棒根自然是没有挖出过,但哄抢却一次也没拉下过。除非你一人去挖,可一个人去挖又有什么意思呢?
五月鸣蜩,各种中子的鸣叫声中,油菜变黄,麦浪翻滚。瓢子成熟,红玛瑙般散落在青草间,吃得满嘴脸满手都染上了淡红色。有一种野花叫瓢子罐罐,一枝开两三朵,花朵拇指大小,口袋状,白色的袋子上布满紫色的斑点。摘下花,灌满瓢子,塞进嘴里,果香中弥漫着花香,很是过瘾!吃够了,草连同花果一齐割下,青草便带着清香甜香,马儿分外爱吃。
六月精阳,野草葳蕤生辉,“丰草绿缛而争茂”。草木茂盛,一会儿便割一背斗。冰草抽穗开花,锯齿状的边缘锋利无比,一捋,指头上便一条口子,这时候的冰草马儿也不爱吃。随手抽出穗,嫩嫩的根蕊甜甜的,很好吃。土崖上一簇簇芨芨蔓,开着紫色的花,似倒过来的藤夢花,紫色的花朵似船,似帆,似忍俊不禁的笑容,迎风起舞,朝天而歌。车前,灰灰草,打碗碗花,水蓼,刺儿草,野芦苇,白蒿……各种草香夹着药香,很好闻。
七月流火,天气并未转凉,胡麻成熟。“草盛胡麻稀”,油晃晃的胡麻地中总是夹杂着许多狗尾巴草与断续(节节草)。狗尾巴草细长的茎上挑着毛绒绒沉甸甸胖嘟嘟的头,似成熟的谷穗,头重脚轻,在微风中摇头,晃脑,哈腰,一不小心就会折断栽倒。割在手中,一股浓浓的鱼腥味扑面而来。心灵手巧的伙伴们,会用狗尾巴草编成小猫小狗,可以玩几天。断续脆嫩,最适合用手拔。
地头盛开着一堆堆蓝色白色的野菊花,蓬蓬勃勃,一割一大把,手里满是药草香味。万莓子挂在枝头,似穿成串的珍珠,满身的珠光宝气,酸甜可口。万莓子枝一割一长串,虽长满尖刺,但马儿爱吃。
八月萑苇,天气转凉,各种野草趁着冬天到来前尽情释放着绿色。黄菊花一夜间得到开花的命令,从高山之巅一直开向山脚。小路旁,田间,地头,荆棘里,山坡上,处处盛开着一朵朵,一簇簇,一丛丛,一堆堆,一片片黄色的野菊花。黄澄澄,金灿灿,明晃晃的,怒放在萧瑟冷清的深秋里。有的颔首低眉,羞涩腼腆,俏丽可人,躲在草丛间,偷眨着眼晴;有的袅袅婷婷,婀娜多姿,妩媚妖娆,秋风吹来,裙裾飘飘,花枝微颤;有的粉眼迷离,含情脉脉,顾盼之间,秋波荡漾,摄人心魄;有的摇头晃脑,挤眉弄眼,打情骂俏,调皮可爱;有的推着挤着,笑着嚷着,哭着闹着,好不热闹……秋风轻拂,万花摇首,清香氤氲,蓬勃生春。全身浸在清郁苦涩的花香中,神清气爽。
九月授衣,晨霜降临,一夜之间,衰草连天,抬眼四望,满目荒凉。草经晨霜的洗礼,秋雨冲刷,其性变寒,握在手中,凉气逼人,不易马吃。
葭月潜龙,冰雪覆盖,阳气储于草根。衰草隐于雪底,呼呼大睡,温柔之乡中酝酿着来年的希望,做着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美梦。提把铁锹,走上梁顶,选一块未被冬雪覆盖的干草地。冒着热汗,铲下草皮,抖净黄土,背回家,填进炕洞,非常耐烧。草香氤氲,可以温暖一个寒冬。不用担心,铲过的驴皮上的牛皮癣一样的草地上,春风一唤,来年定会涌出青青野草来。
千百年来,四季更替,周而复始,青青野草喂肥了多少牛羊马骡,也伴我走过了一段快乐有趣的时光,留下了一段美好清香的记忆。如今,日日夜夜,青草飘香,入我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