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粗陶水缸，立在灶屋的角落，像一位沉默的老者，盛满了清冽的堰塘水，也盛满了一代人剪不断的乡愁。农村长大的人，谁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口缸？那条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的扁担，两只晃悠悠的杉木水桶，挑起的不仅是一日三餐的生计，更是农家人对安稳日子的热望，把那些清浅的光阴，都悄悄藏进了粗陶的纹路里。
记忆里，寻常农家的院落与屋舍间，总立着五六口大小不一的缸，各有各的用场：灶屋里的水缸盛着清冽活水，卧室角落的米缸囤着满仓谷香，杂物间里腌肉缸浸着油脂、杂粮缸藏着干货、猪食缸积着草料，就连茅厕也常用大缸铺垫。这几口缸里，最金贵、也最离不开的，便是灶屋那口日日挑水盛满的水缸。
“粮满仓，水满缸，柴满灶”，这是刻在农家人骨子里的幸福箴言。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灶屋墙角那口土黄色的粗陶水缸，是家家户户的“生命之泉”。天刚蒙蒙亮，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村口的堰塘边就响起了扁担与水桶的“嘎嘎吱吱”声，像一首悠扬的晨曲，唤醒了沉睡的村庄。挑水的人络绎不绝：有背着书包、裤脚还沾着露水的半大孩子，挑着与身高不太相称的水桶，扁担压在稚嫩的肩头，压出淡淡的红痕，脚步踉跄却透着不服输的韧劲，桶里的水晃出大半，打湿了后背的衣衫；有扛着锄头、戴着草帽要去地里的青壮年，腰杆挺直，扁担在肩头灵活颤动，像一条跃动的弧线，双手稳稳扶着桶绳，水花只轻轻溅在脚边的青草上，脚步迈得又大又稳；还有头发花白、皱纹爬满脸庞却依旧硬朗的老人，动作缓慢却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对生活的笃定，扁担在肩头磨出的厚茧，是岁月与劳作的印记。
他们踩着那条被脚步磨得发亮的泥土小路，路两旁的车前草、狗尾巴草沾着清晨的露珠，湿漉漉的。水珠从桶沿滴落，在泥土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撒了一地的星星。久而久之，小路上竟留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纵横交错，那是岁月与生活的痕迹。走到堰塘埠头，挑水人使劲拨开水面的浮萍，将水桶慢慢浸入水中，“哗啦”一声，清水灌满桶身，桶壁立刻附上一层细密的水珠。起身时，他们先挺一挺腰杆，再把扁担勾住桶绳挑上肩头，双手扶着扁担两头往家走。遇到陡坡，便侧着身子一步一挪，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鼓劲；若是遇见邻里，便笑着招呼：“早啊，挑第几趟了？”“刚第二趟，缸还空着呢！”简单的对话里，满是乡村的烟火气。一趟又一趟，直到炊烟袅袅升起，淡青色的烟雾在村庄上空弥漫，那口上宽下窄的水缸才被注满清冽的堰塘水，水面映着晨雾，也映着农家人脸上踏实的笑容。
这口缸，是灶间里最不可或缺的伙伴。它约莫八十多公分高，缸口直径七十公分左右，上宽下窄的身形像一个敦实的壮汉，稳稳扎根在地上。缸身是土黄色粗陶，外表粗粝带着烧制时自然形成的简单条纹，摸上去糙手却格外亲切，仿佛能感受到泥土的温度；内壁涂着一层薄薄的深褐色釉面，光滑圆润，依稀能照见人的影子，就像农家人质朴无华的日子，平凡却透着温暖。
为了防止灰尘、老鼠和苍蝇污染水质，大多数人家都会给水缸配一个木制圆形盖板。盖板通常是两块木板拼接而成，板面刨得光滑，留着淡淡的木纹。里面半块上放着一把杉木水瓢或掏空的葫芦瓢，瓢柄被摩挲得发亮；外面半块是活动的，随时可以掀开取水，方便又实用。两只挑水用的木桶和扁担，也总是整齐地挂靠在水缸一侧，久而久之，缸壁上竟被磨出了两道浅浅的痕迹，那是岁月留下的勋章。
水缸放在灶屋间，自有它的道理。首先是用水方便，农村没有自来水，做菜烧饭、洗衣洗脸、喂猪饮鸡都离不开它。水缸挨着灶头，主妇们炒菜时转身就能舀起一瓢清水，“哗啦”一声倒进锅里，省时又省力。更重要的原因是防火——灶间堆放着许多干柴，“小心火烛”是农家人时刻谨记的教诲。俗话说“穷灶门富水缸”，灶门前的柴草要少而精，水缸里的水却要满而足，一旦发生意外，缸里的清水就是最及时的“灭火器”，守护着一家老小的平安。
挑满水后，总要用菜刀背在砧板上敲下一小块明矾丢进缸里。明矾在水中慢慢融化，化作一缕缕细微的白丝渐渐散开，不一会儿，原先稍显浑浊的堰塘水就变得清澈透亮，缸底的泥沙也渐渐沉淀，烧饭炒菜便可放心使用。
为了保持缸里的水清澈干净，每隔几天，趁缸里存水不多时，女主人会彻底清洗一遍水缸。她先把剩余的水舀到水桶里备用，然后拿起高粱苗扎成的“刷帚”——这种粗壮耐用的清洁工具专门用来洗锅刷缸，从缸底开始一圈一圈仔细擦拭，“唰唰”的声响在厨房里回荡，沉淀的污垢被一点点剥离，泛起浑浊的水花。擦完后，再把缸底的污水一勺一勺舀出来泼到院角的菜地里，既能浇菜又不浪费。最后用清水反复冲洗两三遍，直到缸壁光滑洁净，再重新挑水装满，缸里的水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冽。
水缸里的水，滋养着寻常岁月的烟火气息。每天清晨，女主人总是第一个走进灶间，揭开缸盖，一股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堰塘水特有的甘甜。她舀起一瓢清水，开始一天的忙碌：淘米时，米粒在水中翻滚，清香随着水汽弥漫，引得鸡群在门口“咯咯”张望；洗菜时，碧绿的菜叶漂浮在水面，露珠般的水珠滚落盆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洗衣时，皂角的泡沫堆积如洁白的云朵，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女人们一边忙碌，一边对着水缸里的影子整理妆容，蘸一抹清水梳理凌乱的发丝，那模样是乡村最美的风景。有时候，邻居家的大婶会端着菜篮子过来：“借点水淘淘菜”，女主人总会笑着掀开缸盖：“尽管舀，缸里满着呢”，清水在两只水瓢间传递，也传递着邻里间的温情。
对于孩子们来说，水缸更是童年的“快乐源泉”。在外面疯玩累了、渴了，就一头扎进灶间，抓起水瓢“咕咚”一声沉入缸里，舀起满满一勺凉水仰脖猛灌，清甜的水顺着喉咙滑进肚子，瞬间驱散酷暑与疲惫，打个响亮的饱嗝又能满血复活地跑出去玩耍。每到夏天，农家人还喜欢把刚摘的西瓜放进水缸里浸泡，一两个小时后切开，鲜红的果肉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甜甜的瓜汁顺着嘴角流下，凉到心底，那是夏天最惬意的滋味。
有时候，发现菜刀钝了，粗糙无釉的缸沿就成了“天然磨刀石”，把菜刀在缸沿上反复磨几下，“沙沙”声响过后，钝刀就能变得锋利无比。还有些调皮的孩子，会偷偷在水缸里放几只小蝌蚪，看着它们在清水中游来游去，直到被大人笑着赶出去：“别把水弄脏了，小心挨揍”。
每年春季，生产队浸泡谷种时，会把空缸从仓库里搬出来放在禾场上晒太阳，这时水缸就成了孩子们的“躲猫猫”乐园。找不到藏身之处的孩子，会趁着大人不注意奋力爬上空缸，用稻草盖在头上伪装，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个头小的孩子一旦躲进去就很难自己爬出来，非得在同伴的帮助下才能“上岸”，情急之下恨不得上演一出“司马光砸缸”，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冬日里的水缸，既有情趣，也有考验。天气特别寒冷时，缸里的水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早晨用水就得先用菜刀把冰层敲碎，“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孩子们最喜欢这个时候，捞起冰块在手里玩弄，或者围在火热的灶膛边像吃冰棍一样轻轻吮着，那股冰凉中带着暖意的感觉，颇有“围着火炉吃西瓜”的独特意境。
冬天的水容易结冰，也容易导致水缸破裂。对于农家人来说，水缸是家里的“大件”，破了不能随便换，毕竟那时的日子不宽裕，买一口新缸要攒好几个月的积蓄。更多时候，大家会等着补缸匠、补碗匠上门。补缸师傅背着工具箱走村串户，吆喝着“补缸喽——补碗喽——”，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补缸时，师傅先把缸里的水倒干净，用砂纸把裂缝周围打磨平整，调拌好特制的水泥填进裂缝，再用抹子抹平，最后在缸的外表用铅丝打上两道箍，确保它能继续正常使用。所以一到冬天，农家人都会把不用的缸搬到室内，就算放在室外的，也一定会倒干积水倒扣在墙根下，防止结冰导致缸体破裂。
水缸还是农家人判断天气的“天然晴雨表”。春夏时节，当空气湿度变大快要下雨时，水缸的外壁就会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用手一起摸，满是湿润的凉意。这时大人们就会指着水缸说：“马上就要落雨咧！赶紧把外面的稻谷、衣物收进来！”孩子们也会跟着忙活起来。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快下雨时空气中的水蒸气含量增加，而水缸水面以下的部分温度较低，水蒸气遇冷后凝结成小水珠附着在缸体表面，这个简单的生活常识，是农家人在长期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代代相传成了乡村生活的一部分。
除了实用功能，水缸还承载着乡村的文化与习俗。一些传统节日里，农户们会在水缸旁边插上艾草、菖蒲，绿油油的叶子带着清香，寓意驱邪避灾、保佑家人平安健康；婚礼上，新娘进门时要跨过水缸，象征着未来的生活像水缸里的水一样源远流长、幸福美满。新娘穿着大红嫁衣小心翼翼地跨过水缸，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围观的乡亲们都会送上祝福的掌声。
随着时代的发展，自来水逐渐走进了村庄的家家户户。镇里、村里来了施工队，在路边挖沟埋水管，家家户户的厨房、卫生间、院墙边都装上了水龙头。一拧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就“哗哗”地流出来，方便又快捷，再也不用费力挑水了。而那口曾经不可或缺的水缸，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荣光，退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如今，走进那些青砖黛瓦的院落，总能在角落发现它们的身影。一些农户念及旧情，会把水缸精心安置在杂物间，缸口用木盖盖着，缸壁上的青苔像岁月织就的绒毯，指尖还能感受到湿润的凉意；水缸与锄头、镰刀、竹筐等农具为伴，缸盖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时光。还有一些水缸，被随意丢弃在院外的荒草丛中，缸沿磕出的豁口像老人缺了牙的笑容，缸底积着雨水成了蚊虫繁殖的温床，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感慨。
如今村庄里，水缸的身影已经渐渐稀疏，但它在人们心中留下的记忆却永远不会磨灭。它不仅是一个老物件，更是一代人的青春岁月和村庄变迁的见证，见证了农家人的勤劳与质朴，承载了乡村的烟火气息与文化底蕴，那些与水缸相关的日子，是永远流淌在乡愁里的温暖。
虽然水缸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它所代表的勤俭节约、勤劳朴实的精神却永远值得我们传承。在这个物质丰富的时代，我们更应该珍惜水资源，节约用水，不要忘记那些曾经为了一口清水而奔波的日子。水缸，这个沉默的老物件，恰似一颗被时光打磨的璀璨明珠，在岁月的长河里恒久闪耀着醇厚的光芒。让我们永远铭记水缸里的光阴故事，传承和弘扬水缸所代表的优秀传统文化，让这份质朴的乡愁永远滋养着我们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