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三道弯(鹅殇)

图片发自简书App


母亲每年都要进行一场赌博。

她把宝押到我身上,押到小鹅身上。

(一)

夏初,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我吃过早饭,背个书包,撅着俩小辫,穿着小花褂,高兴地去上学。

树上的鸟儿欢快的叫着,成群的麻雀在路上蹦哒着觅食,我一走近,就朴棱棱飞走了,我掐一把路边的野花,捧在手里,一边走一边放鼻子底下陶醉地闻着

好香啊!

我去村里上学,要经过屋后那座古老的小石桥。

用不多大会儿我就上了桥,就看见桥上一堆妇女围着一个赊小鹅的自行车子,我还钻进去看了一眼。

那些小鹅拥挤在笼子里,绒毛嫩黄,小眼睛黑亮,小小的脚蹼连着,扁扁的嘴巴一张一合“啊啊啊”地叫。

“好可爱”,我想。

然后,我钻出人群,一路走一路想:娘又开始给我找活干了。

我撅起了嘴巴,手里的花儿顺手被我扔河里去,蓝的黄的美丽的小花朵顺着水向下游飘去。

放鹅这活,我是真不愿干,可我娘才不管我愿不愿意呢。

赊小鹅赊小鹅,就是刚孵出来的小幼鹅赊欠给周围村子里的人们,先记账。等秋后小鹅长大再去收账,这是我们那一种消售方式,本着信任的原则,就是有些人家的小鹅都夭折了,还是照样把钱还人家。

也许这就是秋后算账的由来吧!

都不容易!

(二)

我是没猜错的。

中午放学后,家里面就多了五十只毛绒绒的小东西,在纸盒子里互相拥挤着,刚来我家,它们对新环境不熟悉,看起来有点惊慌失措。

有几只弱小的,跌跌撞撞站不稳,被同伴推搡在底下,母亲再用手扶起来。

小鹅的嗓音稚嫩尖细,“啊啊啊,鹅鹅鹅”地叫,长大后就会变声,就像男孩子到了青春期,嗓音变粗,公鹅会特别嘹亮。

我相信每只鹅母亲都会精挑细选,但我还是担心母亲会输。

暑假前,母亲精心呵护这小鹅,就像精心养育我们。

等到放暑假时,小鹅就可以赶出去放牧,母亲把小鹅移交到我手中。

我不情愿地接过赶鹅的鞭子,就像接过了千斤重担。

娘啊!如果小鹅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啊!

(三)


放暑假前就入的头伏,今年的高温来的特别早,我昨天晚上就出了一晚上汗,衣服被汗水浸的贴在身上。

我家是住的老式的土屋,其实上世纪八十年带初,村子里大部分住的都是清一色的土屋。我家土屋的年龄跟爷爷差不多大,麦草屋顶,木头窗棂,所有的门窗都已腐朽,整个的三间上房跟围墙还有小西屋,都没有寸砖片瓦,小土大门楼按着两扇破门板,好像用手稍微摇晃就会倒塌,猪圈更是摇摇欲坠,屋子黑洞洞的大白天进去都看不清人。

院子太小,西墙根下已经有座小西屋,西屋和西厢房之间有个空间,正好放下一张磨盘,而西屋南边就是大门,没办法,还是把鹅栏建在东墙下和猪圈后墙根上,连着我跟祖父祖母睡的东屋之间的空地,除此之外,没别的可选。

母亲用木棍一根根排列整齐,把那块空地圈起来,又做了个简易的栅栏门,小鹅们从狭小的纸盒搬到了院子里的新家,兴奋着,拥挤着,跑着,跳着。

因母亲的前期喂养,它们已经壮实起来,虽然还是摇摇晃晃,但两条腿已非常有劲儿。

明天开始,我鹅官正式上任。

出汗出的反正是睡不着,就起来准备去放鹅。

我起来时天还没亮,打开鹅栏时,它们早已饿得没有一点嗉子,都互相拥挤到门口,翘着小细脖儿“啊啊啊,鹅鹅鹅”地直叫换。

晴朗的夜空中挤满了星星,你撞我,我撞你,向我调皮地眨眼睛,小鹅们你撞我,我撞你,簇拥着挤出我家的那两扇窄小的破门板,门楼被挤得摇晃起来。

我赶着它们,它们兴奋地张开小翅膀,跑的飞快。

等我连追带赶的跟小鹅一起来到村前的草地,它们张开扁扁的嘴巴,小脑袋插到草窝里,发狠地吃着。

天开始蒙蒙亮,我才发现,今年的小鹅黑花花的不少,得有二十多只,其余的都是清一色黄绒毛。

没过一会儿,一道道刺眼的金光从东边地平线射出,那个火辣辣的圆球还是来了。

绿毡似的草地上滚动着露珠,在清早的阳光下闪烁着透亮的光。

我坐在草地上,真的是懒得动弹,是不敢动弹,一动弹汗珠子顺着后背不停的淌,我脸上早已汗如雨下,汗水淌到眼睛里,浸的眼睛睁不开,我拿块手帕不停地擦,可手帕早已拧出水来,我就拧一把手帕,擦一把脸。

小鹅最怕高温。

看它们吃的欢实的样子,我心里有种隐隐的担忧。

(四)

太阳老高了。

草地上的草早已没了露珠,开始打蔫了,毒辣的太阳无情的炙烤着我眼前的每一寸土地,没有一件逃得过。柳树叶子好像被晒化了,我也像被烤化了,我就是躲在树荫下面,裸露的部分皮肤还是被晒得火辣辣的疼,而旁边地里的玉米叶子都卷卷起来,像一支支利剑,成片成片的利剑,直指天空。

太阳就像下了火。

小鹅们都钻到树荫下的草地上吃草,它们被太阳烤得没了清早时的欢快,身上的绒毛开始变干变焦,也没了之前的叫声,就像人,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连架都懒得吵,小鹅也是,它们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慢慢的啄食着小草。

树上的蝉儿一声紧似一声地叫得我心烦,我捡起块小石头往树上扔去,“咚”的一声,那蝉儿马上闭紧了嘴巴,可不大一会儿它又开始“知……了知了……”

前边不远的菜园里,黄瓜叶子被晒的沓拉着,茄子,扁豆,土豆叶子,无一不是。

村子里刘永祥他爹挑着一担尿罐,从我面前走过去,那瓦罐里的尿液被太阳晒得变了味儿,我被熏得捂紧了嘴巴。

那老头晃晃悠悠挑着担子,光着的脊背被太阳晒得乌黑发亮,汗水顺着他的后背在脊梁骨中间汇成一条小溪,浸到他身上穿的那条唯一的大裤衩子上面,裤衩子湿漉漉地紧帖着他的屁股,那两瓣腚很明显的撅着。

“又丑又难看,这老头子”。

我鄙夷的想着。

快晌午了。

我站起来:“该回去了,再晚,到下午两点多,太阳最毒的时候,恐怕小鹅得被晒死,吃不饱也得回去。”

那些小鹅已经吃了拉,拉了吃好多遍了,我眼看着它们的嗉子鼓到嘴巴根儿,小细脖儿旁边又鼓出了一根脖子,成双脖儿的时候已是吃饱了,但用不了多大一会儿,那代表胃部的嗉子开始变小变细,它已消化掉,小鹅的屁眼还是一伸一缩,“嗤啦嗤啦”地拉着。

我把它们往家赶时,它们不愿回去,有的还贪婪地吃着。

我甩起柳条鞭:“回去,还贪吃,你们不要命啦!”

小鹅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我赶着往回走,半路上不停地拉屎,走到离家一半路时,它们的嗉子渐渐的往下退,两根脖子渐渐的恢复成一根脖子,等到家时,嗉子里已空空如也。

它们还是饿。

母亲用玉米面拌的食物倒进鹅栏的食槽,它们又张开扁扁的嘴巴大口地吞咽,就像饿死鬼托生,几辈子没吃过东西。

吃完午饭后。

把它们赶到屋后的小河里,三道弯的河水清清亮亮,镜子似的水面。河边柳树的倒影清晰地印在水中,好像一幅妙不可言的水墨丹青,河底的沙石清晰可见。

小鹅们看见水,就像蚊子见了鲜血,又像猫儿见到了老鼠,一只只伸长脖子,张开小翅膀,争先恐后,箭一般地扑进河里,“扑棱棱”河里溅起了一片片水花。

它们兴奋地把小脑袋插入水中,然后再抬起头朝着两边甩,水花四溅,两只脚掌再往前起劲儿地撒着欢。

绿水间飘着或是金黄或是黑花的绒球,我抓起一只绒球放在自己的手掌上,绒球下伸出两只连体的红红的小脚蹼,它在我手掌上站不稳,惊恐万状的伸着细脖儿,睁大着黑豆般的小眼珠,嘴巴张着“啊……啊……哦……”!

我把手放入水中,它飘进水里,红色的鹅掌拨弄着清水,很快就游远了。

我唇边荡漾着无比开心地笑。

我坐在岸边柳树下的一块石头上,两条花裤的裤腿卷到膝盖上面,我把腿放进水里,上衣袖子高高卷起,我不停地撩起水洗着胳膊,我清楚地看着自己的小脚丫子踩着河底软软的细沙,细沙按摩的脚底心,清凉而又舒爽。而我的纯棉花布的小花褂子则是汗水淋漓,紧贴着身体。额头渗着涔涔的细汗,额前的刘海儿被汗水浸得打着绺。我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再两手捧起清凉的河水不停地洗脸。

强烈的太阳光刺破柳树的缝隙,每一束光都像一把带火的利剑,灼烧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坐的那块石头也快被烤化。

村子里,现在只有这条河是整个世界,是金不换,很多人家都把鹅赶河里来,河里面到处是漂浮的成群的鹅和鸭子。

不只漂浮着鹅鸭,还漂浮着人的脑袋,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撅着小辫的女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男人几乎清一色的短裤衩子,女人没办法,穿着碎花汗溻子,穿着裤子就下了河,不讲究忌讳,没有了羞臊,

有个年轻的小媳妇儿刚下水呢,才看见不远处她公爹只穿条裤衩在水里泡着,她羞得脸儿红的像她身上穿的红衬衣,忙不迭地往岸上爬。

七八岁的男孩子一丝不挂,在水里嘻嘻哈哈,打着水仗。

人,鹅,鸭连成一片。

小河三道弯到了一年中最喧闹的季节。

太阳开始西斜,三点多钟,我把它们往岸上赶——鹅嗉子空空如也,一点食都没有,该吃食了。

有些小鹅贪恋水的清凉,不愿上去,有些实在肚子饿,顺从地上岸,还有的在纠结,水里这么舒服,我到底是饿着肚子玩水呢?还是上岸先吃食?可岸上实在是烤得慌,鹅毛都可能被烤焦。

那些正犹豫不决的,不愿上岸的,被我一柳条鞭抽过去,虽然没抽到鹅身上,但它们还是乖乖的被我赶着,浩浩荡荡,一摇三晃地去了村前那片草地。

吃吃吃,拉拉拉,我就挎个大柳条筐,在旁边拔草。

太阳紧贴着天边的地平线,天边出现了一片火红的晚霞,阳光失去了它的威力,光线变的柔和起来,一天的炙烤终于过去,我感觉稍好受点,裸露的胳膊不再疼痛。

小鹅们不再像刚才那样蔫巴,而变得精神起来,好像也有了力气,脑袋一点一点,猛劲儿地快速地啄食着。

等我挎着满满一柳条筐青草在赶着鹅往家走的时候,它们的嗉子又开始了变魔术,就像刚才我没有放鹅,就像鹅没吃过草,到家时,嗉子里空空如也。

(五)

有人说,鹅是直肠子,从嘴根直通到屁眼,吃了接着排泄,几乎不消化,但奇怪的是,它们吃的太多,长的飞快,三个月就变成大鹅。

每天我赶着鹅出去,母亲开始清扫鹅粪,通常是干净不多大会儿,我就赶着鹅回来了。

小鹅回到鹅栏里,我把筐里的青草撒进鹅栏,那些小鹅开始争先恐后地“刷刷刷”地大吃特吃。

吃完后又开始拉,拉的到处都是,温度太高,养的又多,母亲不停地打扫,可还是免不了满院子的臭味。

晚饭后。

母亲点着个灯笼,依旧在鹅栏里挥汗如雨地清扫鹅粪,她都快晕里边了,微弱的灯光映着母亲惨白的脸,豆粒大的汗珠子像一颗颗珍珠闪着光。我知道母亲贫血,尤其是高温天气,她会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我劝她别干了,她说:

“不干不行,不扫干净会有细菌,那菌太厉害了,会传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每年折耗多少鹅你忘了?”

我肯定记得,我是鹅官,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忍着浑身的不适,帮她清理鹅粪。我俩一边扫,它们一边“嗤嗤嗤”地排泄,就没个干净时候。

(六)

没过几天我就发现有些小鹅的鹅粪变成白色,不停地拉稀,很多鹅都戗戗着毛了。再加上连日的高温让鹅粪变质,已开始产生有毒的气体。

那些气体扩散开来,弥漫在院子里,母亲望着鹅栏,她睁大了眼睛:“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她只是喊着,跑到栏里,我看到,有只小鹅,毛绒绒的身体,翅膀已长出翎毛,只见它已经开始泛白的肚皮朝天翻着,两爪伸直,头歪在一边,眼睛紧闭,一动不动。

它就那么躺在那儿,旁边的小鹅,它们的同伴还对着他踩踏,母亲用手拨拉开那些同伴,提起小鹅,从栏里出来,豆大的汗珠子滴到小鹅的尸体上。

母亲默默地在猪圈旁边的杏树下挖了个坑。

“上好的肥料,”母亲说。

它只有巴掌大,毫无生气的在坑里躺着,金黄的绒毛鲜艳夺目,母亲铲起一锨锨黑土,慢慢的,金黄被完全覆盖,它的生命宣告终结。

我望着母亲的举动,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要再发生同样的事,但愿。”

我继续履行着我的鹅官义务。

可是那年夏天,暑假都过了多半,中伏已过去,快立秋了,天还是没有凉快下来的迹象,

从那天开始,小鹅都在以几乎每天一只的死亡率递减。

连着十天,死了十多只,母亲每天都在鹅栏里捡出只小死鹅,把它埋到杏树下,杏树因而长势喜人,茂盛无比。

母亲或许已见惯了小鹅的夭亡,总是很平静,但我看出母亲的心疼。

她是心疼。

还剩二十多只的时候,有段时间,小鹅没有死。

第一拨鹅瘟算是过去了。

(七)

我还是每天出去放牧,拔草。

我放的小鹅,翅膀上已长足了翎毛,慢慢的,别处的毛也开始蜕变。

我和母亲庆幸:再熬上个十天八天,立秋后,天凉快了,这二十几只小鹅就会幸免于难。

但愿……

已经立秋了,末伏也快来到,但高温还在继续。

人们每天还是睡在河边或有空就泡在水里,庄稼地里的草都一人高,也没人去锄。

就让草长着吧,地里就像蒸笼,去玉米地草还没等锄呢,人再被蒸熟了。

(八)

我放了接近两个月的鹅,绒毛几乎褪尽,已经完全是成年鹅的模样,只是体型较小,再长段时间,公鹅就会跟那些美丽的天鹅一样,高昂着长长的脖子引亢高歌,而母鹅,低沉着嗓音“嘎嘎”叫着。

在我眼中,它们都是天鹅,美丽的天鹅。

我欣喜地看着这些美丽的天鹅的蜕变。

那雪白雪白的羽毛,展开美丽的翅膀,就像一位美妙的女子穿着雪白的晚礼服在草地上翩翩起舞,那舞姿,无与伦比的优美。

而那灰色羽毛的天鹅,就像位优雅的男士,风度翩翩,做它们最佳的舞伴。

草地变成了绿地毯,那些天鹅在舞台上跳着优雅的天鹅舞。

立秋后,开始了阴雨连绵,院子里到处是鹅粪掺杂着泥浆,好多天,秋雨不停地下,我就披块薄膜,头上戴个苇笠出去放鹅。

我穿的漂亮的花衣服,糊满了泥巴,小鹅们浑身滚满了泥浆,看不出原来的毛色。

它们兴奋无比,都在水里撒着欢。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逃也逃不掉。

又一拨鹅瘟终于暴发。

(九)

雨一直下,高温加雨水,是细菌滋生的温床。

母亲怕我被雨淋久了,就不让我出去放鹅,她用玉米面拌好的食物倒进栏里的食槽,

栏里的小鹅浑身滚满了泥浆。

它们想出去,都在栏里伸长着脖子“嘎嘎”叫。

我就只能抽着放晴的那点空把它们赶出去。

我赶着那二十几只鹅往草地上走的时候,有的鹅就开始打蔫,白的灰的羽毛不再光滑顺溜,而是戗起来,奓煞着。它们走路像喝醉了酒的醉汉,摇摇晃晃,慢慢的落在后面,两只脚蹼每迈出一步都很是艰难,我总是侥幸地想着,吃点草就好,我挥舞着柳条鞭,让前面的放慢速度,后面的跟上。

好不容易到了草地上,有几只吃草时,啄两口就不吃了,雪白的身子趴在草地上不动,它美丽的脖颈弯成S形,脑袋垂在胸脯上,闭着眼睛。

我轻轻走过去,推推它:“起来,起来吃东西,起来吃点草吧,你吃点吧,”我都快哭了。

它们不动。

凭以往的经验,这几只鹅又够呛了,它们活不久了。

过一会儿,它们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吃上一口,可是刚站直身子,一条腿一瘸,往左边倒去。

终归是快不行了。

而那些好点的鹅,都起劲儿地吃着,吃饱后就趴在草地上,脖颈反转朝后,嘴巴插进松软的翅膀,闭着眼睛,享受地休息,它们已长大,消化功能日趋完善,也用不着随吃随拉,可以吃会儿歇会儿。

我看着它们,不敢想像今天的健康,到了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可不大会儿又下起雨来,我只好赶它们往回走。

有两只已经走不动路,我只能抱着。

我抬头瞅瞅天上铅灰色的云,望着肆虐的雨水,天空像个怪物一样张着个大嘴。我揪着心,无比地讨厌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一个晴朗的天空?

我两条腿像拴了两只沙袋子,每抬起一步都如此艰难,我“扑嗤扑嗤”踩着积水,浑身沾满了泥巴,怀里抱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鹅,有点悲壮的往家走。

我家那院子,院子里的栅栏,鹅的家,或许整个破败不堪的村子,对小鹅来说,已不是遮风挡雨的好场所,也不是休憩的安全的家,而是地狱,是鬼门关。我正赶着它们一步步迈进鬼门关。

而那些可怜的小鹅,根本不知道死亡向自己逼近。

村子上空瘟疫弥漫。

我出去放鹅,母亲得空在家拼命地铲除着鹅粪,整个院子被她打扫得镜子般光滑,但没用,病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

(十)

我把鹅赶回来,把怀里抱的两只放到母亲面前,跟母亲说:“这俩恐怕不行了,够呛了。”

母亲把它们放进鹅栏,它俩就趴那儿闭着眼睛,没过多大会儿,两腿一伸,脑袋一歪,就一动不动了。

后面的几天,我出去放鹅时,每天都会有蔫头蔫脑的鹅。回来后把它们归栏,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鹅又一只鹅倒下。

还有几只是突发性的,它们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就在突然间,两条腿开始颤抖,然后就站不住了,身子随着一歪一歪,左右摇摆了两下就卧在了地下,它想再次站起来,就开始挣扎,它站一下,又歪倒,再站,再歪倒,直到它再也站不起来。

脑袋也随着歪向一边,鹅掌作着垂死的挣扎,蹬了几下,就再也不动。

我记的,死的最多的那天是十只。

院子上空阴云密布,雨丝像一根根可恶的利剑,深深地扎进躺在鹅栏里的那些小鹅的尸体上面,母亲没有去收拾,她两眼直棱棱地盯着鹅栏,她在等,等待着,第十只倒下后,鹅栏里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堆躺着的小鹅的尸体。

还剩最后一只了。

它是只美丽的公鹅,雪白的羽毛,赤红的鹅掌在栏里来回走动,它伸长着优雅的脖颈向着天空凄厉地惨叫,那叫声,好惨烈。

母亲还是等待……

她等这最后一只,好一起埋葬。

可那只仅存的鹅,好像一直很健康,一点倒下的迹象也没有。

院子里积满了雨水,鹅栏里那堆鹅也被雨水浸泡,母亲看再不埋掉不行了。

这次母亲没有把它们埋在院内,而是在院外的杏树和李子树下挖的坑,五棵树,每棵树分到了两只。

我倒提着鹅的两条腿,它们的脑袋毫无生气的耷拉在地面上,我帮母亲把它们运出院子,分别放到五个坑里,然后用铁锨铲着泥水,一下下地,直到五个坑完全覆盖。

用不多久,它们就会腐烂,变成肥料滋养着这些果树,果树会结出更加香甜的果子来。

雨下得不紧不慢,人身上潮湿难耐,我和母亲拄着铁锨,望着空荡荡的鹅栏,那曾经的熙熙攘攘,那曾经的喧闹非凡,那不论白天还是黑夜的“嘎嘎”长叫,我还嫌弃它们叫得我不能入眠,这下好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一只鹅在孤独地“嘎嘎”叫,那声音,单调,刺耳,凄凄惨惨……

我们还是等待着……

可它却一直活着,一直活着。

这几天,我总是觉得世界末日在慢慢逼近,我的心就像老天一样沉闷,天一直下雨,我也一直在下雨。

鹅瘟突然间嘎然而止。

(十一)

我把那只仅存的鹅它抱在怀里,抚摸着它的雪白的羽毛,把脸蹭到它优雅高贵的脖颈上面,我已不介意它的身体是多么滚烫,我的头发能滴出水来,顺着额头流到脸上,我的泪像我的汗一样流个不停,我已是水做的人儿。

也许,是苍天对我的眷顾,把这只天鹅留给我。

我再放鹅,不是赶它去,是抱着它,每次抱它,它都是把优雅的脖颈蹭到我脸上,每次我抱起它,它都使劲憋着自己的屁眼,怕拉到我身上,等我放下它时,它才拍拍翅膀,优雅地踱着方步,找个地儿开始一边“嘎嘎”叫着,一边排泄。

后来它已十多斤重,我抱着它很吃力,可我舍不得放手,我生怕,生怕它再离开我,每天每天,我早起抱它到草地上,眼瞅着它吃草,回家后我再把鹅栏关好,生怕它跑掉。

每天我带它去河里,它就像一朵白云浮在水面上,水中映着它美丽的倒影,柔媚细长的脖颈时而仰天唱歌,时而插入水中,也会调皮地扑棱着翅膀,水面上荡起圈圈波纹。

我的天鹅,像个贵族。

它游的惬意而自在。

八月十五过后,天鹅已经长到二十多斤重,它被我惯得肆无忌惮,干净的水缸它插一嘴,母亲刚淘洗干净的小米,它啄两下,母亲也不忍责怪它。

它在院子里高昂着美丽的头,伸 着优雅的长脖子引颈高歌。

家里只要进了陌生人,它就把小脑袋紧贴着地皮,脖子伸的长长的,甩着个大肥屁股,两只脚掌往前紧跑两步,不让人进家门。

它会像狗一样看门!

天已变凉,我在鹅栏里另外给它建了个小屋,每天它都在小屋里睡觉。

(十二)

但它是勤快的,它每天天不亮就在院子里“嘎嘎嘎”地仰天长叫,我总是听着它的声音起床。

我记得那天是阴历九月初九。

我上学时间都到了,它还不叫我起床,我有点生气:“这伙计,越来越懒了哈。”

我不情愿地跑到鹅栏边,看它还在里面睡大觉,脑袋歪在一边。

我感觉不对。

我走进去,看它脑袋是歪着,那引以骄傲的脖颈无力地耷拉着,它早已断了气,摸着都硬邦邦了。

我心里就像被抽空了,总感觉心在下沉,我把它抱出来,看到的景像让我一阵窒息,我喘不过气,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我是如何又惊又怕又心疼!

它的身体,只剩下前半截的脑袋和前胸,从翅膀靠后的部分,被撕咬的一点不剩,张着个参差不齐的茬口,肚子里没有了五脏,空空的,只留下一小部分肋骨清晰可见。

也就是说,我的天鹅不知道被什么动物晚上给吃了大半,还被挖掉了心肝。

我感觉我的心肝也被挖走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开始嚎啕大哭,我只想着那时十岁的我,哭起来没完没了,连学校都不去了。

现在想来,那时母亲让我放鹅我有点不情愿,我是实在受不了生离死别啊!

我抱着它的半截身子,坐在马扎上,脸上挂着擦不干的泪珠,我两眼发直,谁叫都不理。

院子里祖母春天栽下的红的黄的菊花开的鲜艳夺目,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美丽,我恨不得把那些菊花全部撕巴下来踩烂成泥。

我只想着我的鹅。

为什么连这最后一只也要夺走,一只也不给我留下?还用如此残忍的方式?

我哭着问母亲:“为什么鹅被吃的时候不会“嘎嘎”叫啊?

母亲说,有些动物是有智商的,它在吃鹅的时候肯定有它的办法,母亲曾看到过凶猛的铁狸子在我家附近转悠。

“应该是它吃的鹅。”母亲说。

后来母亲好歹哄着我,把鹅从 我怀里抱走,又埋在了杏树下。

(十三)

那个年代,人们不懂得防疫,所以鹅很不好养活,造成鹅价蹭蹭上涨,那年因天气原因,村子里的鹅死伤大半,鹅价到了两块五一斤,一只鹅十五斤左右,就可卖将近四十块,五十只鹅如果都成活,就可卖两千块,在那时,是不小的数,能起一处房子了。

母亲的目的就是想换处房子。

所以那时人们算计着,养鹅比养猪划算,可是得冒很大的风险。

养鹅就是赌博。

母亲那年下的赌注,终归还是输了个一干二净。

初冬时赊小鹅的回村子里收钱,母亲照付不误。

母亲说:“说好的,就得给人家,人不能失了诚信,都不容易!”

又一年春末,村子里又响起了“赊……小鹅来”的一长三短的声音,我撅着小辫,背着书包去上学,走到小桥上,一堆妇女围着那个铁笼子,我钻进去,笼子里叽叽喳喳的拥挤着嫩黄嫩黄的小鹅。

“母亲又要给我找活干了”,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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