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之越

天城之越


夏末的这场雨,细细密密,淅淅沥沥,无止无休。阴郁的天气会使人忘记时间,昏昏欲睡。娟子斜乜在灯具店柜台后面的躺椅上,看了几页书,渐渐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男人裹着一件风衣,竖起领子半住脸在前面走,娟子在后面想追上他,与他并肩走,却怎么也追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娟子感到一丝寒意。她蜷缩了一下身体,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愣了一会尔,起身舒展了一下,把手里拿着的书放在面前的柜台上,摘下金丝眼镜,眨眨眼睛,坐在那里不想动。

她的肤质不甚紧致,但肤色均匀瓷白细腻,眉眼儿很是耐看,细长的眼睛,双眼皮淡淡的似有似无,弯月眉微挑入鬓,秀气的五官埋没在中年女性初显的水肿和疲态里,不显风露水,甚至有些寡淡,像一朵暗香的玉兰花。

关于这个男人的梦,都做成连续剧了,还是看不清长相,只说要带着她远走……醒来还有一点失落,她也曾几次和自己的好朋友小曼说起这个梦……小曼有很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也有敏锐的直觉,也许她能分析一下这个梦暗示些什么。

你们夫妻俩这些年关系不好,这个梦就相当于你的精神出轨,是一种自我疗愈。小曼听罢认真地说。

娟子还想听她继续说,可是小曼却突然嬉笑起来,哈哈!就是个梦而已,何必较真呢?你在梦里找到了钟意的男人,生活中出轨的概率就低了。为什么?娟追问。

她隐隐地希望小曼能察觉,并探究她内心的秘密,然后她能把心里的秘密和盘托出……可是小曼却不再追问,她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这个秘密让她做什么都难以踏实,变成了一个心浮气躁,心事重重的的女人。

她是那种一旦爱了,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的女人,哪怕这份感情错的离谱,荒唐可笑不被理解,她还是觉得无比重要,忍不住一遍遍去回味。

娟子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小曼,今天周末你休息吧?去图书馆还书的话,顺便帮我把《围城》也还了。那边小曼答应着,说你等我午饭后睡一会儿就来。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雨停了。这一上午没什么生意,连街上的行人很少。她在店里转了几圈,看着脚下有些凌乱的货品,想收拾一下。

四五十平见方的小店,三面墙都有货架,只有店门正对面的货架前有一排柜台,躺椅就在货架和柜台中间,这样即使躺在上面,也能透过柜台玻璃,看到将要进门的客人,方便起身接待。从这个角度看向靠北墙的货架,左边的一组空着,架子可能松脱了,有了倾斜的角度,上边的货品已经拿下来,堆砌在空地上,显得凌乱不堪。货架空落落地歪歪斜斜,彷佛随时支撑不住哗啦一下倒在地上。娟子瞥一眼那货架,蹙起眉头。货架早就需要摆正固定一下,但是最好是有个帮手,她不喜欢拖延,手头的活儿干完了,别管做得怎么样,就放下了。但是成凯才不管她怎么想,一早就去找他的哥们弟兄了,他们只要聚到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除非有客户安装灯具,不然如果只是打电话让他回来干店里的杂活儿,就会惹来一顿骂——“屁大个事都找我,你自己紧紧螺丝不就行了吗”?

她把柜台前的几个空纸盒踢到一边去,下决心不指望成凯干这些活了,然后走到玻璃店门边,想把店门反锁,彻底整理一下乱糟糟的店面。她用手抹了一把门玻璃上的水雾,探头朝着门口的街上望过去,空气里夹杂着湿润的泥土味道,远处街上人不多,一个穿蓝灰色polo衫的男人,打不朝这里走过来,是冯萧!他撑着一把雨伞,与其说挡雨,不如说挡脸,因为毛毛雨已经小刀近乎雨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有些慌,心狂跳不已,迟疑的功夫,冯萧推门闪身进了店。

“下着雨,你怎么还过来了……?”娟子慌乱地理了一下头发,咬了一下嘴唇。

冯萧转过身收了雨伞,扫了一眼店里——没有其他人,于是笑了笑,把腋下夹着的公文包放在柜台上。

冯萧身材不高,娟子穿一双中跟鞋正好与他平视。阔脸方腮皮肤略黑,略显浮肿的眼皮把眼睛遮成三角型,嘴唇略厚且突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笃定的眼神以及紧抿着的嘴角,令人印象深刻。他想缓解一下两个人静立的尴尬,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肩膀,“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娟子推开他的手臂,朝着门边努了努嘴,暗示他小心门口,偶尔有行人来来往往,随时也可能有顾客进店。

“是你先不接我电话的啊,”娟子语气有些嗔怪,又有些原谅的撒娇,她恨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这个男人,就立刻丢盔卸甲。

“我去省会出差了,日程很紧,而且和同事住两人间,说话不方便……”萧不是本地人,说话有些口音,他的老家的方言太洗脑了,以致于娟子后来听到这个口音就感到亲切

娟子眼圈微微泛红,这几天她的心好乱,冯萧不接她的电话,让她猜想了一万种可能,甚至想到了分手,她想让自己不在乎无所谓,然而心情却止不住的暗淡,落寞……

萧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心形的锦盒,拉过娟子的手,放在她手心——“想了很久,不知送什么你会喜欢,我们住的宾馆其实是一个部队的招待所,离着市中心很远,我坐车专门去城里,才给你挑选了这件……”

娟子打开盒子,里面是是一条精致的玫瑰金项链。萧小心翼翼地拎起来,示意她转身,然后有些笨拙的试了几次,终于把镶嵌蓝宝石的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

娟子走到墙上挂着的镜子前面,摩挲着碧蓝碧蓝的宝石坠,看着镜中的自己。

让你破费了,娟子说着,心里是欢喜的。

冯萧笑着摇头,弯腰把地上的纸盒摞在一起问道:你刚进的货吗?怎么灯具盒子都在地上?

娟子赶忙接过去:“一周前就发现北面这个货架有松动,层板需要固定一下,一周前就跟成凯说了——哎,你知道的,跟没说一样,他天天去会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喝酒打牌,我原想不指望他的,自己卯上,今儿发现不是一个人的活,自己弄不上的,一早下雨客人不多,把商品移到了拿到了下层。上面的层板眼看就掉下来了……

萧说我来帮你,咱在码头上还当了八年装卸工呢。说着他登上梯子,娟子赶紧递给他工具,二人配合着一起把架子一格一格的固定。会干活的人和不会干活的人,一上手就能看出来,萧显然也是行家,娟子看他干活专注的样子心里想,男人丑点,矮点,都算不上什么,主要做事专注,会体贴女人,就是有魅力的男人。

偶尔她和成凯也经常这样配合,只是一到干起活来,成凯就暴躁易怒,骂骂咧咧,一会又说她慢吞吞没眼力见儿,一会嫌她碍手碍脚只会添乱,瞪着眼大声责骂,搞得她心情紧张,心累。娟子时不时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心中忐忑,更多的是欢喜。

货架固定好了,冯萧洗了手,拿起柜台上放着的书,不经意的翻。问娟子最近看的这是什么书。

娟子把低处的货品摆上去,一边整理一边说:“《陌生女人的来信》。有一个女人爱了一位作家很多年,甚至为了他生了一个孩子,然而风流的作家有很多情人,不知道竟有人这样无条件的爱自己,就有了那句——我爱你,与你无关。”

萧笑笑,看完没有?下午去图书馆吗?

下午能看完,我的好朋友曼会替我去还,我尽量不出去——做买卖就这样,半天不来人,前脚走,后来准有人找。”

嗯,好吧。萧忽然压低了声音:那你这个明天下午能去我那里吗?娟子脸上发烧,低头说,再看吧,等我电话。

萧随后走出了店门,娟子望着他的背影。

午后雨停了,却并没有放晴,空气阴冷潮湿。

店門咣一聲打開,小曼笃笃地像一陣風一样闯进來,长长的波浪卷发,奶油色的鴨蛋臉,一双杏眼水光滟滟,眉毛高挑,菱形格纹连肩旗袍清晰的勾勒出细细腰身的轮廓,曲线毕露,一进门径直奔向了镜子,补了补妆,自我欣赏一番。   

娟子说:“你穿旗袍就是好看,是谁这么优秀,能追到你”。

曼撇嘴,追也没用,我不找爱我的,只要我爱的。算命的说了,我没有桃花缘,天生亲近儒释道,出家最适合。”

“还是好好挑挑吧,选个如意郎君,别跟我一样稀里糊涂就嫁了……”娟子走到她一边坐下。

曼笑道“怎么,你家成凯可是大帅哥,你还不满意啊?”

娟子轻叹一声:“结了婚你就知道了,男人长相再怎么周正,只要不会好好说话,吹胡子瞪眼睛,也不能算一个好男人。多么好看的一张脸,眉毛一竖眼一立,你只会觉得面目可憎。好端端地,突然就恼了,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随地都可能引爆,你哪有心情欣赏那张脸?婚姻是鞋子,合不合脚,试过才知道。我比你大十个月,可你还在花期,我已经被柴米油盐锁住,变成了木乃伊。”

可是明明是你倒追的人家。

娟子说,后悔了。当初觉得他高冷是正派,结了婚才知道是祖传的情商低。过了门要和一大家子过日子,适应很难,改变更不可能。我父亲是知青,退休前是镇子上税务局的干部,我哥也进了税务局,抽空还帮着嫂子打理电脑店,这间灯具店也是他们给我们的,我们一家人都是琢磨做点什么,也可以说是事业心,不说出人头地,至少要有上进心,不要天天算计眼前那一亩三分地,穷的只剩下庄稼心眼儿了。

曼说,你呀,婚前贪恋美色,婚后嫌贫爱富,过年时候成凯用大摩托车带你去七大姑八大姨家拜年,你紧紧搂着他的腰,秀恩爱,这会儿倒说结婚的种种不好,原生家庭怎么糟糕,就是让我们这些城外的人老实在城外孤单的徘徊溜达,你们好在在城里风流快活。

娟子说,最头疼就是走亲戚,过年那一堆点心酒轮流在这几家亲戚间转出去转回来,表面上亲戚里道,背后你长我短,见识浅薄。好不容易两年前婆婆给在县城买了两层小楼,总算有了自己的生活。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你交朋友吗?你读的书多,从来不跟我说家长里短,洒脱还浪漫不俗气,羡慕你生活里都是听歌,读书,有工作还清闲……不结婚就永远是青春期。

曼笑着说,看来婚姻真的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爬满虱子,可是单身就如同赤裸上阵,自己觉得轻松,没有虱子困扰,但是别人却不忍直视,替你难为情,总会有好心人劝你,穿上件衣服吧,别太挑剔了,总比光着强。

娟子给逗笑了,凑近了给她看那条的寶石项链。

——半天你都不看这个项链怎么样。

小曼说,好看好看!可惜我正在装修房子,手里没有钱啦,不然和你买个一模一样的。

娟子说,你买房子了?真要自己过一辈子了?

小曼说,是啊,我都三十多了,也该独立了,有时候觉得房子比男人更有安全感。对了这是不是你的相好送给你的定请物?

娟子说,你可真高看我,还相好,就是个普通朋友送的。对了小曼,你听说过天城吗?

“天城?没有,听说倴城,离咱们这里不远。”

“梦里那个相好,他说要带我去天城,天空之城,多好听的名字。

小曼把玩着项链上那颗吊坠,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淡淡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老公平时贪玩,有些粗暴,你希望有个温柔的男士……

这时几位顾客走进店里,小曼说,你先忙着,我替你去还书,回来的早,咱们出去逛个街。

图书馆并不远,半个多小时,小曼就回来了,娟子锁了店门,小曼说,你为啥不雇个店员呢?

娟子说,生意不好做,只能赚个两口子的工资,雇不起店员。

“顾客来了不开门,以后都跑光了。”

“爱咋咋地”。

她们在步行街逛了大半天,来到附近一家饺子馆,找了个在临窗的位置,边吃边聊。

娟子说:一看见这饺子,就想起刚结婚那阵,在城郊和公婆一起住,每天十几里路到县城的工厂三班倒。后来怀孕了,总是觉得吃不饱,婆婆家的饭菜太寡淡了,上了八个小时的夜班,回到家饿的头晕眼花低血糖,婆婆蒸了素馅的大蒸饺,我吃一个,婆婆没说什么,第二个,脸上就有些僵硬,吃到第三个,婆婆的屁股上如同扎了仙人掌,坐立不安。

娟子说到这,还直起身在椅子上扭了几下,惹得曼吃一半的饺子差点喷出来,赶紧用纸巾擦了擦,忍住笑继续听她讲。

“直到第四个,终于忍无可忍,婆婆“嚯”的站了起来,直直的看我,那应该是情急之下的真实反映吧,一会儿知道自己很失态,沉下脸又坐下了。”

小曼一脸不可思议,叫道:“你婆婆有病啊,不舍得给你吃,难道不懂得肚子里有他家的孙子孙女?再自私也应该想到借着你的嘴,喂自家的孙子啊。

“饭桌上常年就是黑乎乎的酱碗,各种生菜各种蘸,脸都吃绿了。几乎不炒肉,好一点的时候就是炒鸡蛋,不理解的是每次都要抓一把面放在里面,这究竟是是炒鸡蛋还是烙鸡蛋饼啊?当初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怕胖,故意不吃肉,不吃蛋,只挑青菜,如今只要有炒菜,就望眼欲穿的盯那几根细的不能再细的肉丝。

有一次,婆婆用鸡蛋炒了一碗酱,趁着婆婆转身盛饭的工夫,我飞快地夹起酱里面一块鸡蛋放进嘴里,齁咸,这都能把我馋成这样,不觉悲从心头起,眼泪一下就涌出来,。

曼叹了一口气:唉,你婆婆就没把你当成自家人”。

娟子接着说,“只有我大姑姐回娘家的时候,桌子上才能见到像样一些的饭菜,炖肉也放在大姑姐面前,我坐的远,够不着,一伸筷子,婆婆在身边就往后躲,仿佛我的胳膊带电,然后眼巴巴直勾勾盯着这块肉,直到我咽下去,才肯回到原来位置吃自己的饭。

有一次婆婆说大姑姐过节回家,准备炖一只鸡,到那一天忽然说有事不来了,婆婆就说,今儿先不吃鸡了——我就对成凯说,你姐不回来,咱们都不配吃鸡。成凯不耐烦,说你特么事真多。吃不到鸡我不生气,他不肯说公道话,不承认他妈偏心,就让我火大。

小曼忽然望向窗外,叹口气说,生活把一个斯斯文文的女人,变成一个碎碎念的祥林嫂,以后你就把我当成树洞吧,有什么不痛快的话,跟我说说减减压。


娟子给小曼碗里加了几个饺子。

哎,你听说过吗?农村的婆婆们为了让新媳妇起早,故意一大早烧柴,用拨火棍把锅底敲的邦邦响,暗示该起床了,我婆婆有时是办法让我们早起。每天天不亮就打开收音机听评剧,穿着拖鞋在堂屋嚓嚓地走,什么时候你起床干活,她才消停。

我跟他说我想吃肉,他就当着全家人说,娟子想吃肉了,妈你给她做一回吧,原来只偷偷说我大小姐手拙,懒,这下子全家人都知道我馋了,又馋又懒。可是谁不馋?有一天我们骑摩托从娘家,想起忘了拿东西,半路返回去拿,你猜怎么着,婆婆正在偷偷炸鱼,听见我脚步,忙不迭把炸好的鱼藏起来了,慌乱中还有一條炸好的掉在了柴草上,我假裝沒看見,直到晚上回去,也没有见到炸鱼的模样。

你们家成凯太实诚了,小曼逗得直笑。就你婆婆这样子,一定是自己受过很多苦,自己缺爱,也没有爱给别人。她虽然自私,想想却也可怜。你跟她斗这些“庄稼心眼”,岂不是把自己都陷进泥潭了。”

娟子说,我没指望改变婆婆,只想听一句公道话,只要他肯承认是他妈的错,给个说法。睡在身边的人,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只觉得面对的不是自己的男人,是一堵不透气的墙。

小曼叹声说,那是你太执拗了,有点较劲儿。看破不说破不可以吗?他应该比你了解他妈,何必为难他呢?我爸爸也是脾气不好,但是我妈就能四两拨千钧,年轻时候也跟你一样,祥林嫂似的一遍一遍复盘这点婆婆经,后来终于百炼成钢,百毒不侵,我爸虐她千百遍,我妈待他如初恋,有个好友见过我妈对我爸的容忍纵容,她都难以置信,直到后来我给他看了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她又感慨了,说,怪不得你妈妈对他那么好,你爸爸是真的帅啊,那不委屈了,所以,你也要看到成凯的好,学会自我安慰。

娟子,你妈那个境界,我可做不到。

小曼回头细想,好像真是,成凯只要转脸和娟子对话,立刻变得皱皱巴巴,嘴里还发出一种“啧儿”的声音,这一声很复杂,似乎表达着挑剔、不耐烦、不满意,又似乎是不屑,恼火和挑衅。

于是小曼就模仿成凯,笑着朝娟子“啧”了一声。

“对对,你学的真像,只要他嘴里发出这种声音,我就条件反射,不知哪里又错了,每听到这一声“啧儿”就觉得心撮撮到一块了,精神紧张。

你说的情绪管理,我们叫“没里没面”,不管谁在面前,兜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有一次当着顾客的面,还给我个二雷子。”

啥叫二雷子?小曼一脸懵,傻傻地问。

“就是连耳朵脸一起扇的大嘴巴子。”

前几天情人节,看他心情好,我忘乎所以,讨好似的说了很多傻话,后来一高兴,就说了一句:快情人节了,你也送我只玫瑰花吧。成凯呢,眉毛一拧,不耐烦——鸡巴上站着去!你说那地方是站人的地方吗?

“我的热脸总是贴到凉屁股,越想浪漫越是自讨没趣,只要有一点热乎乎的心气,迎来的都是一盆兜头冷水。他们家就是这样的门风, 婆婆说话也火药味十足,不懂得善待别人。

小曼叹口气,嗨,就看在你女儿得面子上吧,进了这个门,孩子还在奶奶家吗?

娟子说,快开学了,过两天去接,我不愿意孩子总去婆家,婆婆经常在孩子面前说我的坏话。

一早成凯是冒雨出的门,骑着大摩托来到建忠家和他的几个哥们弟兄会和,然后几个人坐建忠那辆破皮卡,到常武的哥哥常文承包的果园,果园在离县城六十里地的一个小农场,里面还有一个小水塘,今天就是专门去吃大锅鱼的。

建忠的家在一座小学后身的一排平房里,屋后有条小马路,建忠媳妇通了一道后门,开起了路边小店,卖布艺家居小百货。她已经怀了二胎,挺着硕大的孕肚,看样子快要生了。一看见成凯,眉开眼笑:成凯啊,你来的正好,给嫂子换几个开关,有的不亮了,有的接触不良,跟你哥说了几次,他手指不分瓣,啥也不会干。

建忠说,你就是个占便宜的老娘们儿,逮着蛤蟆攥出尿,就想省工钱,成凯跟她要电工钱。

他媳妇白了他一眼说,你省着力气给外面别的女人干活吧。

这夫妻俩,说话就像吵架。建忠媳妇整日穿着家居服,收拾的倒也整齐干净,圆脸圆眼还不显老,只是眉宇间有一股凌厉刻薄的气质,就在家里做着布艺家居的小生意,却是能说会道,极要强的,嫁给了建忠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假把式,下岗后天天发誓赚大钱,都是些东一稿西一刨不固定的小打小闹。赚点钱就拉上哥几个喝酒狂吹好几天上天,不赚钱的时候就心安理得吃软饭。

喝多了时候,建忠丝毫不隐瞒他的浪漫史。不但吃家里的,

还擅长吃外面的,据说竟然都是一些单身的经济条件优越的离异女,建忠媳妇不怕离开这个男人,只是不甘心输给外面的野女人,更怕周围人看热闹,所以尽管丈夫四处猎艳,情史丰富,她就是咬紧牙关不离婚。哪怕三天两头寻死觅活也要死磕,除了斗智斗勇从男人手里抠钱,还让两个大姑姐凑了两万罚款,生了二胎。

他们几个到了常文的果园,方圆足有十亩。新建了办公室,还有待客的餐厅,今天是“稳锅宴”。兄弟几个进了园子采摘聊天,成凯一下子被果园的几只牧羊犬吸引住了,他从小就喜欢狗,越大越好。

常文看他一直逗狗,就说:除了那个大狗,剩下你随便挑。成凯高兴了:真的吗?然后看着有只脸黑的最活泼,毛最黄的这只最黏他,他想了想决定要这个和自己最亲的,虽然憨憨的,但是与他的眼睛黑亮蠢萌蠢萌的。

他们几个在农场果园从中午喝到下午,几个人睡到天黑,晚上几个人又赶回城里吃烧烤,牧羊犬放在一个小笼子里,狗都睡了,他们还在喝酒,几个人喝酒都不用劝,谁都不藏奸,不醉不休。

吃完烧烤已经很晚了,建忠要他送回家,成凯说,不用,我从你家骑摩托走,我陪你回去,还省得嫂子骂你。

成凯到家已是深夜,拎着笼子走进了家里的院子。这是一栋临街的两层小楼,小楼前面是两间平房倒座,中间有个小院子,把狗放在墙根下,狗叫了两声,把屋里睡着的娟子吵醒了,娟子在屋问,哪里来的狗?成凯说,别人给的,娟子说,又脏又吵你不嫌费事啊,成凯眉毛一拧,你忘了春天窗台上的大脚印子?辛亏那天门窗锁的严,才没进屋里,养狗看家你知道不!

娟子不说话了。

成凯洗漱了一下,自己刚要上楼去睡,娟子说,你又去建忠那里,常文也在?他们俩都不学好,一个离婚了一个天天吵着离,你知道离婚也传染吗?和他们这样的人腻在一起,能学什么好?成凯说,真离谱!离婚还传染,你有病啊?

娟子在一楼睡,二楼还有两个卧室,夫妻俩自从搬到县城,

凯还常常就和建忠常武等酒肉朋友早出晚归,娟子不理解为什么男人都爱到处跑,玩心重的像长不大的孩子。外面玩到很晚,于是他们就这样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分居了。

他的朋友来家的时候,娟子也想知道他们都在讨论什么,无非就是社会上谁谁打架斗狠的经历,或商量下次去哪个小河汊下网捕鱼垂钓,有一次他们发现了了一个很多大鱼的野河沟,怕别人也去捞鱼,就做了一个木牌子,上面油漆刷上几个字“此处禁止垂钓捕鱼”,假装人工鱼塘。

他们讨论最多的是怎么合伙赚大钱,一会儿要去贩海鲜,一会想包个什么绿化工程,一会儿又要养藏獒,但是他们又好像只喜欢聊赚钱,真的做起来,又各种理由干不下去。娟子说你们别瞎折腾了,踏踏实实把自家灯具店开好就不错了。院子铁门已经,生了锈迹斑斑驳驳,买点油漆好歹刷一刷也行啊。心思都不在这些家里活上。



一进九月,早晚凉爽了很多,娟子和小曼开始每天一早在公园一起散步,有几次,她们遇到了萧和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散步。

娟子和他打招呼,悄悄问:对这个人印象如何?

曼说,以前在店里碰到过,不爱说话,印象不深。

娟子说,他可不简单,在港口打工期间自学法律,前几年考取了律师资格,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实习。

小曼说,就是又矮又丑。你最近有事没事就提到他,咋回事啊,你们怎么认识的?

娟子说,图书馆看书,后来他来店里买东西就认识了。

二人从公园走出来,小曼问;对了,在步行街一家首饰店,我看到跟你这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了,还不贵。

娟子一愣,真的吗?你陪我去看看。

曼说,晌午下了班我去找你。

首饰店就在娟子店铺的北面一条步行街上。她们刚进店,快言快语的女老板,以为小曼喜欢那条项链,直接就拿出来给她们看。

这条卖的很好的,是自留款,到货就卖了一条。

小曼指了指娟子的那条项链,女老板说,这条是我卖的,直接从四川订的货,只有我店里有。

娟子说,这条是在外地买的。

店主说,哦,如果是你从本地买的,一定是我店里的货,这是瑞士蓝锆石,也叫风信子,别的店里不会告诉你这不是真的蓝宝,我在这儿很多年了,是什么就是什么不骗人的。

娟子脸色有点僵,她定睛把两个项坠比对了一下,问道,你店里的首饰盒是什么样子的?

店主从柜台里拿出了一个心形丝绒盒。娟子看了一眼,放下转身就走。小曼追出来问,你怎么不高兴了?你朋友说过是真蓝宝吗

娟子说,那倒没有,他只是没想到咱们经常扫街购物,会这么巧。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小曼说,算了,不重要,你别犯傻就行了。

娟子说,我不在乎多少钱,就是别撒谎。曼说,男人们都想要不花钱少花钱的爱情,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跟有钱没钱没关系,他们都喜欢白捡。

她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广场。

“算了,不想那些了,还记得夏天这里办景德镇陶瓷展的时候吗,你用单反相机给我拍照,我当时还说,没化妆别拍了,现在这几张有瓷器做背景的照片,是我最喜欢的了。很后悔没跟你一样买几件,放在家里又好看还显得有文化。”娟子忽然想起她们一起逛陶瓷展的事。

小曼笑了,那以后有时间还给你拍照,有句话说,今天将是你往后日子里最年轻的一天,狠狠地爱自己,喜欢就买,这世界上除了男人,还有很多值得你关注的事情。

娟子说,也许我们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像你一样读书,有个稳定的工作,不用像我们这样开店辛苦,也许烦恼会少一些。

小曼说,职场也有压力啊,谁也不用羡慕,对了你梦中出现的那个天城,还真有这么个地方,在日本,叫做天城山,甚至还有一首歌叫做《天城之越》,说的是一对偷情男女,在天城山脚下的旅馆最后一次约会的事情。

偷情?娟子愣了一下,你说的意思,天城其实是一个偷情得地方?小曼说,确切的说,是天城得旅馆里,在旅馆里一对男女做爱,女主却绝望得发现了男人也与别的女人有染。

娟子神色暗淡,缓缓地说天城之恋其实是一场错爱对吗

小曼说,可以这么理解。

中午成凯来店里接着娟子,夫妇二人给建忠帮忙操持二胎的满月酒。他们赶到预定好的饭店,宾客纷纷入席,建忠夫妇张罗完,也坐下吃饭。

娟子对建忠媳妇说,嫂子,你也真能干,我和成凯都不敢要二胎,太累了。以后让建忠哥帮帮你,不能由着他们哥几个天天在外面撒欢儿跑着玩儿。

建忠媳妇这些年,知道自己男人名声在外,外处处提防别人话里有话。她冷笑一声,哼!谁管得了谁?出去玩随便,把钱赚回家就行了,就是不明白总有那女人不值钱,作奸养汉,也不怕遭报应。

娟子想不通到底哪句话,惹得建忠媳妇咬牙切齿的说出这番话,越想越不是滋味,仿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针扎在心上,嗓子堵了一个大疙瘩,无心吃东西,退出来早早回了家,越琢磨越委屈,坐在那不停的流泪,她拨通了小曼的电话。

曼赶忙跑过来了,一早还好好的,怎么一上午就郁闷了呢?娟子就把建忠媳妇的话说了一遍。

“他媳妇儿又没说你,你总不好把污水往自己身上泼。你多啥心啊,你不会真的……跟那个谁好上啦?”

娟子低下头。

小曼说,到底是不是他呀?唉,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一年四季都这个脸儿,不紧不慢,和和气气的。”“你怎么知道和气温柔不是给外面女人看的的,回到家照样把老婆当情绪垃圾桶?再说你如果仅仅觉得他外形和成凯反差巨大,就断定他和成凯不一样,那不还是以貌取人吗?外形和内在,对男人不是充分条件充要条件,而是不充分不必要条件,是一点关联都没有。

娟子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到了这个年龄,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只要一个不打架不生气好好说话好好过日子的人。

小曼说,没想到你处理问题这么简单,枕巾破了你直接翻个面,婚姻出现一个裂口,你就抓一个看上去和你丈夫完全相反的男人填补裂口。

那你说,建忠媳妇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她在诅咒谁?娟子脸上写满了焦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建忠媳妇的诅咒你不用理会,倘若真有毒,她丈夫的情妇们早被她整蛊下咒消灭光了。她也不会活得像个怨妇。你到底是害怕她的咒骂,害怕因果报应,还是害怕这件事被别人知道。

娟子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心乱如麻。

小曼站起来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不过是你在感情的旋涡里,能抓住的一根浮木,那不是爱,因为爱不这么纠结,这么患得患失。你爱的是“圆满”。

开学后,娟子把女儿就从奶奶家接回来了,现在每天除了打理生意,还要忙家务接送孩子。成凯的牧羊犬需要每天喂食,小狗吃的多,长的也快,两个月就长成了庞然大物,看着没心没肺脚边撒欢儿的牧羊犬,娟子就想,喜欢啥不行,为什么喜欢这么麻烦的东西———成凯打过她,骂过孩子,却把所有的耐心给了一条狗。一回家就逗狗,给狗洗澡,梳毛,那种喜爱是藏都藏不住的百看不厌。这就更让她加倍的讨厌。她小心翼翼地问起,能不能送回乡下婆婆家寄养。成凯说,你想都别想。她又给他看狗咬烂了的新羽绒服,她回家一开门,就减满院子芦花飘雪般的团团羽绒,白白地一层。最心疼是咬坏了结婚时家具,打碎的花盆,糟蹋了满院的花草……成凯都不以为然,梗着脖子喊道:不淘气那叫狗吗?

也许是每天喂食的缘故,那狗却对她无比亲昵,每天追着要吃的,来回蹭她的腿,上蹿下跳弄一身土。

——“滚!吃、吃、就知道吃!哪天药死你!”

      娟子喊道,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也许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真喊出来,就如同魔咒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想起花盆下藏着以前爱卫会让街道派发过的灭害的药,红的绿的一粒粒的药粒,狠狠心,决定派上用场。

第二天她哆里哆嗦把药拌在给狗的饭里,胆战心惊偷偷看了它吃了没有。那狗闻了闻,没有吃,她做贼心虚的赶紧倒掉了,心跳如鼓。过了几天还是不甘心,又跑到集市上,找到一个卖灭害药的问:这药能毒死狗吗?卖药人斜睨她,瞪了一眼说:不卖!她自知无趣,绕到另一个摊子上,什么也没问,买了一包药逃也似的回了家,不容自己多想,三下五下就拌在狗食里。

这一次,狗狗全吃了,吃完还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活蹦乱跳,拉了惊人的一大堆绿便便,看上更欢实了。娟子赶忙从垃圾桶找到那个包装袋,反面赫然写着四个字:人畜无害。

想起以前在一个胡同的墙上,她看到过收狗的字样,就跑去抄了号码,打听到这是一个专门收购贩狗的瘸子,腿瘸据说是年轻时候跳墙偷狗摔的。电话打过去,瘸子一听说她不要钱,警惕性很高,娟子说你不用害怕,虽然不要钱但是我有要求,你要趁我们两口子睡觉的时候,夜里从墙头把狗弄走,因为我养不了,但是我老公不同意,我只能造成一种被偷的假象,这样我们两口子才不会起矛盾。你套走狗,事后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要讲,咱们两不相欠。

瘸子起初有些犹豫,最终是答应了的,然后平静的过了还几天,都没有行动,娟子就再次打电话催,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想必是瘸子媳妇了,说话很不客气:你不要找他了,他早就不干了!

  娟子技穷,好几次故意不锁远门,希望狗子自己跑掉,没想到这个狗仿佛知道外面世间险恶,根本就不出院子。

这些事情后娟子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小曼。小曼说,你让我觉得陌生,你干的这些事,我一件也干不出来。没想到你这么狠。你明知道狗是成凯的心尖尖,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今天你给狗下毒,明天你就敢给凯下手,你就是潘金莲……

娟子说,“我也很庆幸没成功,怎么说也养了大半年,好歹是个生灵。””

“成凯再粗鲁,财政大权你把着,咱们买的的化妆品彩妆,买回来都得少说一个零,如果凯知道真实价格不让你买,你怎么想?”

“我就这点爱好,喜欢鼓捣这张脸,他要不让我买,就别过。

小曼说,那你就是在挑衅,想故意惹怒他,你别没事找事啊。

几天以后,娟子突然给小曼打了一个电话,就在刚才,她把三百元钱把狗卖了临县一个狗贩子。

“什么!你把狗卖了?你为什么总是先斩后奏,你不怕挨打吗?”

“就这样吧,没事的,你现在来咱们常去的饺子馆,我在那等你见面细说。”

小曼赶到了约会地,竟然发现成凯也在,已经点好了菜等她,娟子不再像电话里那样语气慌张,淡定地招呼小曼落座,彷佛什么也没发生。

桌子很小,她们俩互换个眼色嘀咕两句都不可能,于是故作轻松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很快吃完了。他们要回家了,小曼很紧张,知道很快事情就要败露,暴风骤雨也许很快就来,不由得询问的看向娟子,娟子眨眨眼摇摇头,意思是不用担心。

小曼说,房子装修好了,要不你去我家看看?

娟子说,太累了改天吧,

小曼又说,那我去你家坐一会儿,成凯说,那就一起走吧。

娟子说,我家太乱了没收拾,你先回家,过一会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小曼刚到家,娟子就打来了电话,小曼说我很担心你,她说没事,没挨打,你早点睡吧,明天再说。

第二天娟子对小曼讲,成凯一打开院门就发现了异样,他急吼吼地质问狗在哪里,眼睛红红地带著哭腔。娟子心一横,对他说,是我把狗卖掉了,卖给一个外县的。成凯一下子眼都直了,他疯子似的出了门,摩托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咆哮,眼泪在他转身发动摩托的那一刻,瞬间横飞了出去……

深夜,精疲力尽的成凯回到家,狗到底还是没追回来。他的沉默使娟子感到一种深深地压迫感。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失落。也许在心底最深处,她就是想激怒他的。但是她没想到,狗子一没,他直接落败,连动手打她的力气都没有,对着电脑呆坐着……

要不给你养个泰迪,小一点的狗,咱不养这么大的了,太累人了。

不!我要养,养驴那么大的!成凯大声吼道。

秋凉了,娟子的心情也像秋天落叶一般枯黄萎靡。娟子回想从萧出差开始,两个人有两个月没约会了。

她偶尔回味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在他家里,那个燥热的午后,加湿器的滴答声,衣架上那条女人的裙子上烂醉的颜色……他的家很狭小,家具也很简单。他说过他的妻子没有工作,他从港口辞职到了这边的律所,他妻子就在这边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孩子还在老家父母那里就近读小学。照片上他的妻子几乎和他一样高,很淳朴很实在的样子,虽然不漂亮,但是这身高,配萧就绰绰有余了。

娟子常想,冯萧是不是梦境中的那个男人?为什么每次和他在一起,并没有想象中的欢愉,反倒有些惴惴不安。再和他的身体结合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感到巨大的身体和心灵冲击,过程中也从来不期待高潮,甚至不会卖力的表现,是怕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似乎也不是。她的心里仿佛一直在寻找答案——这是不是梦中那个自己寻找的男人,无论从形式和内容,她已经和他发生了关系,但是她的心并没有完全打开,只有那个答案得到证实,她才可能完全释放自己。

也许是这样的关系,原本就不会有踏实的感觉。每次去他家,她手边总是带一本书,像是拿着一个道具,掩饰手足无措的紧张感。

他们聊天的时候,娟子会和他诉说自己在家庭生活的感到的压抑和沉闷。冯箫微笑着,他是一个完美地聆听者,当她试探着问她,他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与妻子不和睦吗?他沉思片刻说,我妻子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很识大体。让我非要挑出她的毛病,也许就是太实在,少一点情趣吧,过日子也算不得缺点。

这个回答,让娟子始终捉摸不透他对两个人的未来做怎么样的打算。她眼里的冯箫已经加了滤镜,使得成凯的帅都索然无味,她想天天看见他,想时时刻刻在一起,哪怕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报复,她也想知道答案。

男女之间有了这种关系,往往是女人越做胆子越大,男人越做胆子越小。娟子主动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冯萧却越发犹疑。其实她的投入和认真,已经让他感到某种不安,他需要沉住气不动声色,把握好距离和分寸,不主动不拒绝,更不承诺。女人一旦动了心,想来真格的,男人反而会抗拒,

他们天生厌恶麻烦。

后来娟子把卖狗的事情告诉了冯萧:“其实他如果真的动手打了我,也许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冯萧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这个事如果你事先问我,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咱们都不是孩子了,做事要考虑全面,留后路。

“留什么后路,我不想和他过下去了……你知道吗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两口子打架,竟然不是最糟糕的状态,真正的冰点,是变成了彼此的透明人。”

冯萧叹了口气,其实我和我媳妇儿也是透明人,她每次回娘家一走就是半个月,也没有什么如隔三秋的感觉。她不喜欢县城的楼房,喜欢在老家宽敞的大庭院里种点菜什么的。对我的工作一点不感兴趣,除了孩子,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话题,两口子可不就那么回事么。你别太冲动了,离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能得到什么?

“我什么也得不到,净身出户,也没有住的地方,房子写的老公公的名字。”

冯萧沉默了,她隐隐感到一种距离,这令她感到不快。

——我离婚和你没关系,你不用害怕。抛下这句话

娟子堵着气不再主动联系箫。

回想那天冯萧的态度,娟子觉得他可能不会再主动找她了,这就是男人!她忿忿地想。

然而冯萧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约她去家里,娟子说,你如果想见我,就带我走,冯萧说,又说什么傻话,来吧,我不信你不想我。

走进冯萧家里,娟子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贱,她自忖已经不似从前那么痴迷这个男人了,但是她期待有一个结果,不论如何,也算是个了断。

一番云雨过后,冯萧忽然问道,你怎么不戴我给你买的项链了?娟子说,看到好几个人戴这个款式了,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冯萧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枕着男人的手臂,男人望着天花板,忽然说,唉,我媳妇回去的时候还带着月经呢……老家没暖气,可别着了凉……。

如果说上次提到离婚时,冯萧不置可否让她猜不透。今天他的话,就很明显了,娟子冷着脸,起身穿好了衣服,忽然扭脸对冯萧说;真想杀了你,从我的世界消失。

冯萧说,我们这样不好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意那一纸婚书。如果不是有孩子,如果不是我爱人虽然无功,但也无过,挑不出她什么毛病,我也宁可豁出去一回,但是咱们这个年龄,已经任性不起了”

娟子红了眼圈,忍住了眼泪说,“好吧,就当咱们从来没认识过我走了。”


过年前后的那段时间,小曼忙着装修房子去了,她们很长时间没联系。直到年后娟子去看了小曼的新房。

娟子往楼下望了望。说,不算高,自己住会不会害怕?小曼说,上下左右都有住户,小区里还有保安,怕什么?

“这不是一个人也挺好的,单身贵族,羡慕你。你跟我说实话,有没有谈过恋爱?”

小曼认真想想说,单相思过。他有家庭,而且现在在国外,我和他不是一个阶层的,他出身大家,就是你说的那种男人,有涵养,温和低调。我欣赏他,崇拜他,喜爱一幅名画却不奢望把他抱回家。他喜欢滑雪,每年都去北海道,也许会路过你梦中的天城山……他可以说是咱们两个的梦中情人。小曼调皮地说。

忽然看到娟子的手红肿,娟子说,生意冷淡,今年店里没要暖气,手冻了,又疼又痒。快到年底了,灯具店房东说明年房租要随行就市涨一波,算下来两口子的工资都合不上,我和成凯一商量,明年开春租约到期,不干了,凯会电工,每个月也能赚个家用,我出去找个工作。

又下意识压低声音说我离开他了小曼说为什么?谁提出的?

算是不了了之吧,我在心里已经杀死他了。

小曼说,冯萧刚认识你的时候,家里住着二层小楼,以为你是灯具店老板,现在知道你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房子是婆家的,店里冷的开不起空调,手都冻出了冻疮,就觉得你配不上他了,当然,你比他媳妇漂亮有气质……

娟子说,不是,是他压根儿没想过离婚。可能我有让他失望的地方,但是总的来说,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

娟子大度地摊开手,怎么办?凉拌!不了了之就是最好的结局。而且,我向你宣布,我想生二胎。我闺女大了,叛逆期了,越来越像她爸爸,眉毛一拧,啥话也听不进去,我想要个孩子,时刻依赖,我需要被需要。

这一天,常武临时让成凯夫妻帮忙照顾两岁的儿子,他们手忙脚乱忙带了半天,临走竟有些不舍:这小玩意儿真招人喜欢,成凯说,,娟子趁机说,咱们也生一个吧,再要个男孩,大不了也交罚款。凯看了她一眼,目光比平时柔和了许多,点点头说,要就要,这些年哥们结婚生孩子我随礼都是双份的,咱们也生,回回本儿。

说是这么说,在外面精力充沛的成凯还是一回到家就闷头自己在二楼打游戏。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年复一年的无话可说,即使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也没有把备孕当作头等大事。


自从卖狗事件之后,两个人一直没有过夫妻生活,娟子让孩子住到了奶奶家,自己洗干净躺在床上等着实施二胎计划,可是听着凯在二楼打游戏昏天黑地,迟迟不下楼,几次都睡着了,相安无事。这样过了半个月,实在忍无可忍就上楼推门说,准备好了,用你使使,等怀孕就没你事了。

小曼早习惯了娟子毫不隐晦的谈夫妻之间的私密话题,她掩盖尴尬的方式,就是严肃的把这些情 话题,尽量概括总结——哦,你的意思,你们虽然达成了怀孕再生孩子的共识,但是对这个过程并不期待,比方说,如果倘能通过试管技术受孕,你老公就不会亲力亲为?

娟子点头:不期待。只想要结果,

娟子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告诉小曼,成凯外面认识了一个舞厅工作的东北女人,这种小姐,与本地男人有染的很多,真正肯离婚的娶她们的,几乎没有,唯独成凯不顾脸面,搬出去和那个女人同居了。我现在自己在家养胎。

小曼不知说什么安慰她才好。等到娟子生孩子满月时候,成凯和娟子风风光光共同办了十几桌满月酒,席间有人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他们貌合神离,已经分居。这个时候成凯端杯过来,刚才私语的,马上换上另一副面孔,高声奉迎着多子多福,大家都是做戏,都何必认真呢。

儿子的出生并没有令凯回归家庭,娟子把自己手头的钱,和自己收的所有礼金,全都交给了成凯,怕他办酒席拮据。为了这个事,娟子的一个发小,把她狠狠数落了一通:你到这个时候了还想感化他?你不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小曼没再说什么,给了就给了,指望那些礼金和积蓄,能撑几年啊?的确这娘俩今后是够可怜的了,好在娘家可以帮点,哥哥们这几年冲着成凯都几乎不来往了,今后看着外甥总不能不管。夫妻一场,娟子已经仁至义尽,就看成凯何去何从了。

小曼问娟子,离婚你难过吗?娟子忙着给孩子洗洗涮涮,满不在乎的说,离了谁都过,没感情了,离开这个人倒清净,最难过的是怕别人笑话,好在没人笑话我了,建忠两口子也离婚了,他媳妇坐月子嫌平房冷,骂建忠买不起楼房,娘俩遭罪。二胎闺女着凉生病,打车去医院,刚停车,他们把孩子丢在出租车上,二人撕打在一起,从车门滚到地上,扭成一团。那场架以后,很快就离了婚,建忠就从家里搬出来,外面一个做买卖的有钱女人同居去了。

真魔幻。小曼笑着摇摇头,下决心似的说,跟你说个事,我要走了,去日本。

娟子欣喜的说,是你的男神回来接你了吗?小曼点点头,恋爱要趁早啊,我三十多了,等这一天太久了。

娟子说真替你高兴,你们去结婚吗?小曼说,以后告诉你。娟子说我会想你的,小曼眼眶湿润攥了攥她的手,轻轻说,我也是。

 娟子生完孩子,体型全垮了,仿佛骨骼都膨胀了,臃肿笨拙,连着装风格都变了,好在儿子澄儿长的真是漂亮,赶上人口普查,给这个超生孩子上了户口,但是罚款被追了很多年,娘家帮忙交上了。

女儿高中住校去了,成凯这时候跟她要房子,这房子写的公公的名字,她不争不抢立刻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她的发小风风火火冲去拦,让她沉住气不要便宜了奸夫淫妇,但是娟子去意已决,无心纠缠。

小曼收到了娟子的短信:你一直让我慎重,但是如今身不由己,所以再一次先斩后奏了,对不起。我又要结婚了到外地,他是一个厨师,是对是错就这样了,我带着澄儿走了,不必回复。

小曼想,是不是每次她 说些什么,我都会嫌她沉不住气,自作聪明的劝诫她应该怎么样应该怎么样?她有些自责——为什么不能自始至终做一个沉默的树洞,


八年后的一个周末,娟子和小曼在一个游乐场相遇了。这几年几次换手机号,两人失联好久了。

娟子又恢复了单身,带着儿子打工陪读,周末陪儿子玩一会儿。偏巧遇到小曼带着一个女孩儿也在玩。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你女儿?娟子问,

是的,是我女儿。

是那个男神的吗?他为你离婚了?

小曼说。没有,当时都三十多了,能怀上心爱的男人的孩子,也算如愿以偿。

娟子说,你不是不是说不把名画抱回家吗?

小曼说,对呀,但是我可以复制粘贴一个啊。

娟子说,你说人有多奇怪,别人当小三儿就是臭不要脸,闺蜜当三儿就是敢爱敢恨,自己当三儿就是倾城之恋

小曼说,对,都双标。

娟背了一个深色的双肩包,负重令背包边缘处有一处撕裂,那丝丝缕缕绷紧的裂痕,努力成全一个完整的样子,倔强如她的主人。身边站着相依为命的澄儿,清秀的五官,镜子般清晰地照出她前夫的脸。——逃得出婚姻,逃不出命运的劫数,娟子注定为成凯的孩子劳碌一生了。

凯一直没离开此地,他要为东北女人劳碌一生——那女人带着和前夫生女孩儿,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房子临街,就在家里烤鸭做熟食,这么多年艰难生存的风霜雪雨都写在了脸上……

   我们总是在靠近幸福的时候,无比的欢喜。但是在得到幸福的时候,开始患得患失。所以真正幸福的其实并不是拥有而是期待是觉得自己就要拥有了。


娟子看着小曼略显发福的体态,说,看得出来,你过得挺滋润的,我现在租房住,但是贷款买的房子很快也交房了,你如果不急着回去,希望我能在新房请你吃饭,以后孩子们大了,带着孩子去日本找你,你要在天城请客,我这一辈子,一定要住一次天城山的旅馆。

小曼说,女人一生追逐爱情,咱们在共同等待这次天城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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