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四
十几年前,我的一个朋友怀揣着梦想去了青藏高原,他说那里遍地黄金。
小时候,他是我的玩伴。他家离我家不远,我们一起上学,放学后一起回家。至今记忆犹新的,也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还有一件事情,更让我铭刻在心,终生难忘。
那是上小学三级的时候。除夕的前一天,他对我说:“明天你在你妈她们单位吃团年饭,只吃个半饱,悄悄地到我家门口等着,我还你一大碗猪蹄子炖干豇豆和竹笋。”他说的时候不停地往肚子里吞着口水;这吞口水仿佛具有青梅的魔力,勾引得我也是满嘴口水。
他兄弟七个,上有三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他位居正中。老大十三岁,他九岁,最小的弟弟三岁。他家是单家独户,庭院宽敞,虽然十分破旧,但有几棵大石榴树,还有成荫的葡萄架,云遮雾掩似的有花园洋房的架势;在不知底细的人的眼里,仿佛钟鸣鼎食、富得流油的好人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听的,说他爹“板车轮子转三转,给个县长也不干”。他为虎背熊腰的爹自豪,眼睛放光地说:在搬运站拉板车吃香得很,挣的钱比县长还要多!
他爹似乎真的很有钱。夏天放暑假,我常常吃罢晚饭去找他玩,总是看见他爹光着膀子坐在大门外,面前摆放一张小方桌,上面有二个大碗,一个大碗装的是酒,另一个大碗装的是菜,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呡一口酒,夹一块肉,在嘴里嚼着,咂咂有声,津津有味,飘飘欲仙。起先我以为菜碗里装的是红烧肉,仔细斜视才发现不是正儿八经的肉,后来听他说是猪心肺,鱼髓泡之类的杂碎。喝的酒不是从瓶子里倒出来的,也不是高粱酒或苞谷酒,而是橡子酒。我问他:你老爹为什么每天下午都要喝酒?他撇嘴笑道:喝酒杠腰(本地的土语:用力捶背或者使劲按摩的意思),如果不杠腰,第二天就腰酸背痛,没有力气拉车子。
他怕他爹,俨然弱小女子怕强盗。他爹脾气暴躁,早晚就像装了一肚子的炸药,心里稍稍有点不如意,就突然拎起用赶驴子的鞭子或点棍(用于重负的板车停下后支撑翘起车把的木棍),不分轻重,不顾死活,劈头盖脸地抽打他们。
一天中午,家里来客人,机关食堂没有荤菜,我妈给我二角五分钱,叫我上街去最好的饭馆“天华店”,买一碗蒸肉。买好后往回走,一阵阵肉香扑鼻,实在忍不住,就用手挑了一小块块连精带肥的肉吃。
刚好从他家门口过,他又刚好出门。一眼看见了我偷嘴,他情不自禁地呑着口水,明知故问:“端的啥东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蒸肉碗,让眼睛大块朵颐。我把蒸肉端给他看,他鼻翼微颤,使劲吸着肉香,舌头舔不及嘴角流出的口水,又用嘴使劲吸气,把泛滥的口水抽回嘴里,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好香啊,好香啊。”我选了一块连精带肥的肉块给他。
他正笑吟吟地嚼着,三个嗅觉异常敏锐的弟弟被肉香勾着魂儿来了,发直的眼神丝毫不掩饰近乎疯狂的贪婪,我无力抗拒他们吃肉的欲望。不等我有所反应,他的三个哥哥尾随而至,七兄弟把我围在中间。大哥说:“不就是尝一尝味道好不好吗?”我插翅难飞,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拥而上,把蒸肉和当底子的土豆块吃光;最小的一个还在用舌头舔碗,他忽然一把将蒸肉碗抢了过去,使劲儿摔在石块铺成的地面,打成几瓣。我气得手脚发抖,转身就走。他的声音追了上来:“回去后,你妈问你,你就跟你妈说,不小心掉到地上,碗打破了,肉也被狗吃了。”
我好几天不跟他说话。星期天一大早他来找我,给我拿了几个桔子。我问他从哪里搞到的?他说土产公司把烂了的桔子倒在河里,他们弟兄七个下河从水里捞的。见我原谅了他,又右手按着左胸,发誓赌咒似地说:“我们弟兄七个吃了你一碗蒸肉,到时候,我绝对赔你一个人一大碗肉!我保证!”
于是,就在除夕的前一天,他中午对我说团年饭只能“吃个半饱”,晚上又专门跑来找我,好心好意地再三叮嘱“再好吃的菜,只能吃个半饱。”
那时候有一句话:“大人盼发钱,小孩盼过年”。过年的时候,不仅能够吃到肉,还能穿上新衣服。我们兄妹跟着我妈,年年腊月三十的团年饭都由机关操办,老老少少、大大小小,说说笑笑,热热闹闹,人和人声、肉香和酒香挤满了大会议室的全部空间。想着他说的一碗猪蹄子,我不敢多吃,乘着大人们都在喝酒说笑,神不知、鬼不觉溜出灯火通明的大厅。
路灯下雪花飘飘,街道上没有行人,踏着还没有印上一个脚迹的积雪,拿了一些小鞭大炮去他家。一来,他胆子大,敢点大鞭炮;二来,我更思念那一碗猪蹄子炖干豇豆和竹笋。
按他说的,我在他家的大门口等,只听到里面歌唱声夹着欢笑声。跑腔走调地唱完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激动、兴奋得停不下来,又唱“我在马路边捡了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忽然一声奇怪的响声,歌声骤停,好像空气大惊失色地僵化了,又忽然一个恐惧的尖叫声响起,紧接着大呼小叫、乱哄哄的声音从屋里破门而出,只听见他爹怒气冲天的吼叫,和他娘撕心裂肺的哭泣。我心惊肉跳,在黑暗中摸到厅屋门口,只见满屋狼藉,桌子、椅子被掀翻,东倒西歪,地上湿漉漉的一大片,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七兄弟跪在角落,个个浑身筛糠。他爹手握扁担,怒目喷火,呼呼喘着粗气;他娘在一边抹着眼泪。我顾不上那碗猪蹄子炖干豇豆和竹笋,偷偷摸摸地走了。
初一早上,我还没有起床,他就哭丧着脸来了,嘴唇眼圈腮帮子肿胀得又青又紫又黑,几乎认不出来了。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惊魂未定,带着哭腔说:他爹请人买了一对大猪蹄子,和干竹笋、豇豆、香菇装满了一个大砂锅。闻着满屋的肉香,兄弟七人欢天喜地,从大砂锅架在火盆上炖煮,就寸步不离地围着火盆手舞足蹈,仿佛篝火晚会。不知道是谁一不小心,一脚踢到火盆,殃及大砂锅,快到嘴的肉和汤全泼在火盆和地上。先是他和三个哥哥把三个弟弟按在地上痛揍,他爹闻声跑来,雷霆震怒,须发倒竖,不由分说,拎起扁担就穷追猛打,从屋里到院外,杀声四起,惊天动地;声嘶力竭,哭爹喊娘。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爹发这么大的火,要吃人!打完了孩子,又打自己,边打边骂,养了一群畜牲!天快要亮了,听到爹在隔壁哭泣,他又觉得阎王爷似的爹太可怜。这个腊月三十的夜晚,好饿哟,好疼呀,好冷啊。
他无限神往地叹息道:“啥时候一年能吃三百六十五个鸡子,就好了。”
……
他怀揣着金色的梦想去了,但只有半年多,就传来噩耗,据说是在歌厅里遇到了致命的暴力抢劫,让他在那个高原长眠不醒。
2023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