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奏鸣曲：我们仍可以重新来过

初看《东京奏鸣曲》，感觉片中所指处处可以将影片带入我们的生活，可总觉得有一层隔膜，细想应该就是文化差异了，电影所映射到社会问题，每一项都是全世界的问题，可每一项都呈现出浓厚的日本味儿。

我们多少对日本社会的当下状况都有所耳闻，具体说来就是两位日本的社会观察家、学者三浦展和大前研一提出的概念“下流社会”和“低欲望社会”。

“下流社会”是指当时日本社会中比较明显的一个社会趋势或社会现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原先的“中流阶层”慢慢向“下流社会”滑下去，无论是他的生活状态，消费能力，对生活的热情等等，全部都在往下游滑下去的一个过程。

之所以会出现“下流社会”，原因就在于九十年代以后，日本经济走向下滑。日本传统上是一个非阶层社会，阶层不明显。50 年代开始有两个比较有名的全国性调查，一个是日本内阁府叫“关于日本国民生活的调查”，结果是有九成的人觉得我是“中流”。到 80、90 年代初泡沫经济破灭带来了一个很大的反差，几十年发展下来，在高速发展当中所得到的红利越来越少，满足感越来越低，这个时就有一个非常大的失落感，开始滑入“下流”。因为有之前的“中流社会”，人人都充满激情，跌落到这样一个“下流”社会，失落的感受非常强。这就是片中主人公失业的背景。也就是大儿子对爸爸说的“日本有什么工作可做啊”，经济泡沫破碎的后果就是原本大家够吃的蛋糕，现在不够分了。

蛋糕不够吃了，那只能少吃点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低欲望社会”。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人的异化”现象是必然的，人的异化是指自然、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人本质的改变和扭曲。是人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而这样的异化现象，在日本社会，结合日本文化，产生了很多有趣的结果。

爸爸的形象可以总结为“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是很典型的日本男人的性格，重视自尊，维持“体面”，传统日本社会中，父亲的地位极高，这是由父亲承担家庭重担所决定的，当社会形势一片向下之时，父亲失去了权威的逻辑支持，也就只能靠暴力和谎言来保持自己的“自尊”，所以“就算勉强，也要孩子接受我的价值观”。此时爸爸呈现出来的，就是“纸老虎”的形象，其实家中的每个人都清楚看清了“皇帝的新衣”，只是出于维持当前局面的意愿而不肯说破，就算妻子说“那点尊严，没了就没了吧”，这就是“心魔”，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人往往最是计较。

如果说影片中呈现的家庭状况在全世界都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的话，那在工作上显现的具体状况，则带有鲜明的日本风格。日本是一个极其重视“礼仪的国度，片中的老师教的就是礼仪课。同时日本又是一个重视“职业道德”的国家，片中有段有趣的对话：

“这是塑胶专用，这是木制专用，这是胶合板专用，不过有上油漆的要用这个，然后这是万能的，什么都适用。”

“可以全部都用万能的那种吗？”

“不可以”

“请问有原因吗？”

“这种作法太不专业了”

“哦，好”

“那为什么要带呢？”

“以备不时之需”

在日本这样物质极端丰富的极端发达的社会，每个人都像是被预先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科幻小说总在幻想未来世界人的“赛博格化”，也就是机器取代人体器官，而在身体被变成机器之前，我们的行为却已经“赛博格化”。科幻小说乐观的幻想人体应用机器的美好未来，现实却已经将人变成了为机器服务的机器。

本片给人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黑泽清不愧是拍恐怖片起家的，他将恐怖片的气氛营造的出色技巧带入到本片中来，将当前日本社会压抑，冷漠的气息带入到电影的每一个角落。日本社会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低温社会”。记者龟山早苗通过大量观察调查后提出一个“低温关系”的概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淡了，这个“淡”表现为大家比较平淡，感情不那么强烈，或者是比较淡漠，互相之间缺少关心，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她觉得整个社会如果都是这样的话，那就是一种“低温社会”。发达社会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效率就是一切”，在一台高速运行的社会机器中，所有的物质都有它的位置，唯独人失去了位置。所以人只能把自己降低到最低的人性范畴，人也就变成了“低温动物”，甚至变成冰冷的傀儡。在这样的处境中，每个人都失去了反抗的勇气，维持现状，安于现状，有苦难言，无力回天。“我们就像被困在快要沉没的船里一样，救生艇都已经开走了，水都已经淹到脖子了。”当一切都在“和谐”“维稳” 逻辑中进行，或者跌入谷底，万劫不复，或者打破现状，直面现实，“冰冻之下的美才是真的美”，就像存在主义所言，认清残酷的极致并不会导向虚无，而是更积极，更有勇气面对，生命会开出最绚烂的“恶之花”。

家庭的存在并不是依靠社会的“约定俗成，角色分配”，或者无法更改的血缘关系，而是依靠人跟人之间的“爱”“信任”“支持”与“关怀”。在家庭中，人最容易以“爱”的名义试行暴力的言行，所有的天经地义到头来不过是心里的一层“窗户纸”，尊重不是身份带来的，是由心生发的，身份无法决定别人对你的看法，你的所作所为即是构成你的所在。

所谓“希望”，就是“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所谓绝望，是发现无路可走又不能重新来过。夫妻两人在影片末短同时在走投无路之时呼喊“重新来过”：“如果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觉醒来，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该多好”。

其实我们都可以是完全不同的自己，这就是黑泽清给我们留下的希望。影片中的妈妈在小偷无路可走之时对他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自己”，其实可改做“这世上仍有一个自己”，只要你拿下面具，不再勉力维持摇摇欲坠的，其实“没了就没了”的尊严，只要我们承认人不是工作和身份所定义的人，我们仍可以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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