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转译已成大众通过阅读了解世界的通常途径,所以,现在的译者队伍越来越壮大。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本原文为德语的书,中文读者竟然用80年才等到译本,为什么?
为求答案,特意找到已被梁锡江和钟皓楠两位译者译成中文的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的《维吉尔之死》。没读几页似乎明白了,这本书何以会让德语译者畏难。
《维吉尔之死》,顾名思义,书的主角是维吉尔。这位生活在公元前70年至公元前19年的意大利诗人,以《牧歌》、《农事诗》和《埃涅阿斯纪》把自己的名字永久地留在了世间。人们称颂他的文学成就,是因为他开创了一种新型的史诗写法,他一下笔,史诗不再是宫廷里或民间集会上供人们说唱的口头文学,而是被其注入了新内容和新风格的文学作品,因此,维吉尔被公认为第一位近代意义上的作家。
被后世始终传诵着的维吉尔作品中,我们顾名思义庶几能猜出《牧歌》和《农事诗》这两本诗集所写为何。那么,《埃涅阿斯纪》呢?取材于古罗马神话故事这部诗集,维吉尔用12卷共9896行诗句讲述了埃涅阿斯建立罗马国家的故事。
赫尔曼·布洛赫的《维吉尔之死》,则截取了维吉尔生命中最后数个小时里的所思所写所作所为,敷衍成了一本中文译本厚达500页的长篇小说。在这本小说里,维吉尔正携自己最杰出的作品《埃涅阿斯纪》跟随罗马皇帝的舰队在亚得里亚海上乘风破浪,继而抵达布林迪西姆港。这期间,维吉尔始终被要不要将业已完成的《埃涅阿斯纪》留存于世的诘问困扰着,他焦虑、焦灼,悲伤、悲痛,欲诀别人世又恐离去后遭人谗言……
维吉尔人生不算短促且非常丰厚,赫尔曼·布洛赫为什么要选择他的最后时日来著书立说?
被中国读者更为熟悉的作家米兰·昆德拉称誉为中欧文学四杰之一的赫尔曼·布洛赫,1886年出生于奥地利一个富裕家庭,他是长子,因而很早就被父母指定为家族纺织产业的继承人。他顺从了父母的安排,加上有着极高的数学天赋,赫尔曼·布洛赫在工程学方面早早显露出了才能。若不是更挚爱哲学、心理学,他很有可能成为家族产业极佳的继承人。1909年,年轻气盛的赫尔曼·布洛赫开始为杂志撰写专栏文章,莺啼初试获得成功后,渐渐地,他不再能忍受游走于家庭责任和兴趣爱好之间,先是于1923年放弃稳定的婚姻生活,2年后到维也纳大学攻读自己割舍不掉的哲学和数学。又过2年,他索性卖掉了自己继承的纺织产业成为专业写作者,并于4年以后完成了当时并没有引发热烈反响的小说《梦游者》。
与此同时,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结束,奥地利的国运进入动荡期、公众特别是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处于崩塌重建的过程中。生活在当时的学术研究世界级重镇维也纳的布洛赫,熟知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理论,与作家罗伯特·穆齐尔、诗人里尔克和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过从甚密,这样的朋友圈,养成了赫尔曼·布洛赫勤于思考和写作的良好习惯。《梦游人》出版以后,虽没有在彼时的奥德利得到热烈的反馈,却让布洛赫饱尝了思考和写作的快乐,那以后,从1933年到1937年,他发表了小说、随笔、戏剧和文论等大量作品。
1938年,纳粹德国和奥地利合并,布洛赫被迫流亡到美国。丧失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的同时,赫尔曼·布洛赫痛感自己追随了大半生的文学并不能干预更别说改变社会了,便决定再完成一部作品就告别文学。
而布洛赫笔下即将告别世界的维吉尔,身体虚弱得只能安静地躺在船上,却“紧紧地攥住装手稿的皮箱的一个把手,防止有人把它夺走……”是诗人特别珍视自己的作品《埃涅阿斯纪》吗?可随着死神的号角在诗人的耳畔越来越清晰,维吉尔的纠结也越来越乱成了一团麻:到底是毁掉《埃涅阿斯纪》还是任其在没有了自己的世上漂泊?这种既怀疑又深信文学力量的心态,大概是赫尔曼·布洛赫截取维吉尔的生命末章来写作这部告别之作的原因吧?
正因为与2000年前的诗人产生了共情,离世前维吉尔的心理活动布洛赫写来真的是幽微又耐人寻味:“在月光的摩挲之下,天上和地上的星体都令人安慰地永远连在了一起,像从月光摩挲的万物中回归了胸膛的呼吸一样令人安慰,令人安慰地宣告没有什么是徒劳的,出于认识的意志,出于必然,做过的事情都不会是徒劳的。在不圆满的、不会圆满的东西中间有希望,此外还有一个极为羞怯的希望,写完《埃涅阿斯纪》。”读着这样的译文,不难猜测,从德语到中文,两位译者为中文版的《维吉尔之死》,付出了什么。
尽管如此,还是想去听听梁锡江和钟皓楠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遇到过的困境和豁然开朗后的无比快乐,就报名参加译林出版社于2024年11月1日晚在上海朵云书院旗舰店举办的题为“八十年等待与两千年思索——《维吉尔之死》”的新书发布会。
手握一册《维吉尔之死》又读过梁锡江先生撰写的《译后记》的读者,一定知道这场新书发布会为什么要安排在11月1日。1886年11月1日,赫尔曼·布洛赫出生。发布会的主办方想在布洛赫诞生日这一天邀请两位译者和复旦大学德语系的李双志教授、著名作家赵松来与读者分享他们阅读《维吉尔之死》的体会。但是,一场过境台风让上海取消了当天好几场读书活动,译林出版社只好将活动延迟至11月3日。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概会有不少读者放弃原来的约定吧?出乎意料的是,3日晚朵云书院旗舰店的报告厅里,几乎坐满了像我一样想知道《维吉尔之死》的翻译故事和读通《维吉尔之死》的路径。一个半小时里,两位译者和两位嘉宾或者各自精彩或者热烈互动地回答了我们这样一个问题:既然读通《维吉尔之死》不易,我们为什么不应该放弃。那位在提问环节好不容易抢到话筒的男生,仿佛是专门来以实际行动赞同台上4位老师的答案的。这位特意从扬州赶来上海参加这场读书活动的读者告诉我们,听说活动挪到了3号晚,他喜出望外了许久,因为原定的日子他无法抽身。而老师们围绕着赫尔曼·布洛赫与他的《维吉尔之死》以及维吉尔与他的《埃涅阿斯纪》展开的交流,让他愈发坚信,阅读碎片化已成流俗的当下,我们更需要像《维吉尔之死》这样充满哲思的长篇巨制,帮助我们重拾深度思考的能力。
(刊登于2024年11月20日《中国妇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