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6期“缝”专题活动。
院子里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碎碎的白,像谁不小心打翻的针线筐,把细密的记忆一针一针缝在时光里。方茴蹲在树根旁,指尖拂过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忽然想起奶奶说过:“人这一生啊,就是拿日子当针,拿经历当线,缝缝补补又一年。”
她的第一针落在六岁那个漏雨的黄昏。父亲摔碎搪瓷缸的声音和母亲拉行李箱的轱辘声,至今还在耳蜗深处嗡嗡作响。爷爷奶奶把她从门框上剥下来——那个攥得发白的小手,像长在了木头里。奶奶用艾草煮的水给她擦脸,爷爷把唯一的水煮蛋剥得光滑圆润,可她只看见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火星,在灰烬里明明灭灭。
初中宿舍的床板会唱歌,每翻一次身就吐出半截叹息。她存钱的铁皮盒藏在枕芯里,硬币碰撞的声音是深夜最安眠的童谣。直到那个飘着樟脑味的下午,缇娜的七彩头发扫过她课桌,耳钉的反光刺得人眼睛疼。“带你去见见世面”,这句话像糖衣包裹的针,险些扎进她尚未凝固的青春。那些在校门口游荡的影子,穿着破洞裤袜的腿像水草,差点缠住她正要启航的脚踝。班主任办公室的日光灯很凉,照在检讨书上的眼泪却是滚烫的。
爷爷的咳嗽声是高中三年最准时的钟。她蹬着二手自行车在县道上飞驰,车铃铛早哑了,唯有链条咬合时发出固执的“咔咔”声。土坯房永远在等一场归来,煤油灯把奶奶的银发镀成暖黄色,皱纹里流淌着温柔的河。她蹲在灶前添柴火,火苗舔着锅底,像在烘烤湿漉漉的命运。有时爷爷会从糊窗户的报纸间隙指给她看:“茴啊,这字念‘京’。”
大学通知书来的那天,奶奶摸了整夜封面凸起的烫金。超市夜班的荧光灯下,过期打折标签红得刺眼,她搬货时总想起爷爷佝偻的背。某个起风的秋夜,土路格外黑,她数到第一百三十七步时该有微光——可那片熟悉的暖黄没有来。奶奶坐在门槛上,朝着她归来的方向,手心里的煤油火柴擦出了一半春天。
高中时,爷爷生病去世,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她打工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每周骑行回家看望奶奶,给奶奶备好一周的食材才不舍离开。昏暗的土坯房里,她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煤油灯晃晃悠悠,奶奶的皱纹温柔似水。
为了照顾奶奶,她的高考志愿了省内离家近的大学,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暑假,她为了不让奶奶操心,自己跑超市和小饭店打工凑费用。晚上还要赶回去照顾奶奶。奶奶每天在家门口点燃煤油灯等她回家。秋风萧瑟,一天晚上,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家里的煤油灯光再也没亮起过。奶奶是自然去世,坐在门口脸朝着方茴回来的方向。手指上的黑斑松软冰凉。
那个父母一直未曾露面。她独自操持完奶奶的葬礼,爷爷奶奶合葬在一起,两位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可以休息了。方茴在爷爷奶奶坟头前可呆了半晌,三叩九拜,她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将来才有脸面与爷爷奶奶在地下相聚。
坟头的青草长到第三茬时,她学会了在伤口上绣花。被挚爱之人剜去的两块肉,慢慢长出淡粉色的新芽。图书馆闭馆音乐是肖邦的夜曲,她总最后一个离开,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像爷爷编的竹篾,柔韧地穿过所有幽暗。
如今她站在落地窗前,城市在脚下铺展成星河。手机屏幕亮起工资到账的提示,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她忽然想起那个铁皮盒子,现在能装下整个童年的梦想。
窗台玻璃映出她的影子,与记忆里煤油灯下的侧影渐渐重叠。岁月这位拙朴的绣娘,用最粗的针脚给她缝补过往,那些破洞处竟都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