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生中最美的时候是黄昏。我们中的大多数会选择一个人回到降生的海滩上。海水是咸的,咸味是刺眼的红,火在不可触及的云端。
以这样的画面作为一生的终结。
— —引
我的眼睛感受到黑暗,我闻到咸潮的海水,触到柔软的沙粒。这种真实的感觉是深刻进本能的原始记忆。在逃离长久的混沌之后我感受到自己,身体、皮肤、手指、脚尖、耳朵和心脏的节拍……
我动动眼皮试着睁开眼,黑暗慢慢变淡,挤进一缕灰色的暗淡光线,接着更多,我看见睫毛交错的缝隙中涌进的光亮,它们溫缓的覆没我的瞳孔。最终我看见天边的那火红的球体。我知道这就是太阳。我动动手指插进沙滩,柔软的,潮湿的,有水扫过我的脚踝,带着冰凉的瘙痒。
我将咸湿的空气灌进胸腔。生命之始。
我站起来在海边踱步,慢慢扭动脖子和手腕,感受身体的律动。
我们这种生物,在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时间里被冠以不同的名字。
在这里,在现在,我叫须臾。
我边研究自己的身体边走向公路。沿路有很多支起的小丘,有人从里面钻出来看日出,是个好时节。
我从被称为“商店”的钢铁建筑里寻摸了一套衣服然后跟着一对母子上了滚动的铁皮。
嗯…人类世界。
参差错落的建筑随着铁皮的滚动疯狂的长出来。行色匆匆的人们消失又出现于各种建筑与五彩缤纷的铁皮间。
踩上陆地是六点十八分,顺着一股食物的香味寻去,一个男人正忙着搬弄一笼一笼冒着热气的白胖馒头。味觉猛然激活,热的湿漉漉的口感,微微的……那怎么说来着……甜味?胃被暖流冲开。
我边吃边向前走,路过很多被太阳吵醒的人。
我们这种生物,生命只有一天。从第一缕阳光开始随最后一丝阳光陨落。我们是以太阳为生的。在真正成为须臾之前,我们只拥有思维感知,我们可以靠其感知很多事,除却时间。
过完这一天,我们便会彻底消失。
一直向前有一片草坪,很小的一片,小草坪再往前一点是一个小区,远远望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牵着一条白色的大狗。那只狗死扯着人向前跑,人是高高瘦瘦满头灰发的老人。他俩慢慢靠近我,老人的脸渐清晰,稀疏的眉毛配着深陷的眼眶,眼睛被厚重的眼皮压着,眼皮有很多层,白皮肤泛着些血丝有着些许老年斑,薄唇,脸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胡须。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挺帅的人。
“嗨。”我上前示好。那只狗看着我向我扑着,“嘿,你不是人类啊。”
顺便说一下,须臾有着灵敏于常人的五感,有些须臾会有自己独特的能力,我的能力是能听懂所有物种的语言。这种独特能力算是一种,怎么说呢,如果有神的话,这就是神的恩赐吧。
这种事人类是不能理解的,所以我只能用微乎其微的摇头来回应它的热情,毕竟它的主人还看着呢。
“哎呦~球球、球球,看到女孩就开心了是不啦。他好像很喜欢你啊。”主人笑着拉扯一根拴着打狗脖子的灰色绳子。看着是个很和蔼的老人家。
我张开嘴但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在思维感知里我模拟过无数次与人类对话的场景,实在太多了,我不知道该说哪一句。
老人家又道:“小姑娘今天没上班?”
“奥……我没有工作的。”隔了一会我又说:“我叫须臾,刚到这座城市。对这里还不太熟悉。”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声音和表情。
“哎呦~小姑娘刚毕业的是不啦。”和蔼老人拽着狗,狗在我身边嗅来嗅去:“嘿,你从哪来的?你的味道真奇怪。”我摸摸狗的脑袋,“算是吧。”“大叔你是本地人吗?” 他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不是,来了有…偶哟莫约三十年了吧。”老人摸着狗的脑袋“球球,球球,你乖点好不啦,去去,自己玩去。”老人解开狗绳,狗跑到我旁边,“你这家伙怪没礼貌的。”我趁老人没注意悄声对狗道:“多担待,我可不能让你的主人看见我与你讲话。”狗嗤笑两声待主人解开项圈便跑远了。
大叔和我倚着石头攀谈起来。大叔的话真多,好像憋了一辈子就在等一天能全部讲完。他总是会用到“以前,那时候,莫约十年前吧,”这样的词语。能够随着日升日落一遍遍地醒来睡去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我想。那么漫长的岁月一定会经历很多故事,很多事情我们须臾是做不了的,哪怕知道它存在也没有办法真正体验。
先是叽叽喳喳的鸟鸣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继而狗跑过来略带兴奋地吠叫:“楼顶上有人!”我转头望去,远处楼顶上一个缩成了黑点的人影。
“总有人,”麻雀们议论着“不自量力!”“他们以为自己能飞叻。”“都摔成了肉泥!”“太笨重了,他们。”
“哎,请问,怎么回事?”我偷偷问。
“他要从那跳下来。”“总有人那么做。”“没人飞的起来。”“不自量力。”“开始了吗?开始了吗?”几只麻雀落到电线杆上找好最佳观赏位置。
我看见不远处一栋高层建筑下围着一群人。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仰着头如同一群虔诚的信徒。我顺着他们的目光往上看见站在楼顶边缘的人。
我匆匆和老人告了别走近建筑。
楼下聚满了高举着闪光小长条的人,我挤进人群,人群最前面一群穿着统一的人表情严肃的忙来忙去好像不许人靠近。无数小长条闪闪烁烁,此起彼伏的声音叫嚷着,让他冷静,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去劝他。离得这么远,以人类的听觉很难听清吧。
我抬头,看见那人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了。不行,我得阻止他,起码不能让他死在今天。我绕过严肃先生们冲向楼顶。
“嗨!”我冲他叫,一张口半个字被风吹回肺里。
“你千万别往前了。”
他不给我任何回应。
“你听我说,”我走近他“这是行不通的,你不可能飞的起来。我听鸟说了,它们看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你会死的。”在我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他猛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我看见他的灵魂囿于沼泽。“过来。”我道,他看着我,脚步却偏向死神。我伸出手“上来。”他的灵魂在沼泽里连个气泡都没有吐。
十秒。
二十秒。
二十二秒的时候沼泽终于涌动了一下。
“你谁啊。”
“须臾。我拉你上岸。”风吹的我眼睛生疼,但我不敢眨眼,眨眼的时间足够他的灵魂陷入泥底。
“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想活?”
“不差这一天。起码,过了今天。”
五秒后他握住我的手。
终于有时间仔细端详这个人,身型修长,五官分明,没有喉结。
“走吧?”我试探道。她放开手往楼道里挪过去。
在密闭的楼道里我闻到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你走吧,”她空洞地望着我身后某个地方,“我不会自杀。”我点头。
刚才我太着急,忽略了楼道里的气味,现在可能有一个比她更接近死亡的人。我寻着血腥味的出处,这栋楼阴暗潮湿,霉味冲鼻,一层里有好几户人家,每一家都有它各自的气味。终于,我寻到了血腥味的出处,在顶层最靠里的大铁门后面。铁门有两扇,红绿色在里,外面应该也是绿色,但掉的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你干嘛!”一声低吼吓得我缩回伸到一半的手。我转过头,泥潭里的灵魂翻涌滚动。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我能闻到人类察觉不到的气味。
“你到底什么人?”她贴着我,声音压的如同喉咙里滚动的痰。
“我。”我后退一步。“我是须臾。”她把我和铁门隔开,“你不能这样随便闯进别人家,人家会报警的。”她把声音压的更低。“走吧。谢谢你。”一点也不像道谢。
“我不能走。”
她瞪着我,一点没有让开的意思。
讲,还是不讲。
这么重的血腥味,里面的人一定撑不住了。
“听着,”我组织语言,“我和你们不太一样,当然,每个人都不会完全一样。明白吗?——就是说,我有我的特长,而你不能理解。就是说,总之,你得让开,我必须得进去。”
“不可能。”
“你不明白,里面很危险。”
她足足看了我36秒,道: “你现在最好离开。不然你会惹上麻烦的。”
“那我也得进去,必须进去。”我越过她研究怎么打开这扇门。
“你这样会惹上麻烦的。你不能随随便便闯进别人家。”她的手在黑上衣口袋里握成拳头,我隐隐听到骨骼运动的声音。
外面的铁门是虚掩的,里面关的紧实。
“我闻得到死亡。”
一阵晕眩。我后背冰冷肩膀被铁钩钩住。三秒后跌进血腥的雾霭,大门轰然关闭。
她的手仍像铁钩般钳住我。双眼迸出火焰。
我迟疑了三秒回过头去,死亡的味道从身后一米处传来。以我的角度可以望见灰黑色的肥硕头颅和半瞌着的眼睛。他的心脏安静的一动不动。
我甩开她冲向胖子,一股强力把我压在地板上,撞的生疼。
我费力地抬头望着胖子,他胸口埋着一把刀,只看得到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