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任何条件下都有意义,即便是在最为恶劣的情形下。
囚徒对集中营生活的精神反应可以被划分为三个阶段:收容阶段、适应阶段、释放与解放阶段。
奥斯维辛——这个名字代表着所有的恐怖:毒气室、焚烧炉、大屠杀。
心理反应的第一阶段:
一摞科学研究的手稿,想留存。
我感觉到他开始理解了,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起先是哀怨的苦笑,随即转化成嘲讽的和侮辱的笑容。最后,他甩给我一句囚徒们常用的狠话:“狗屁!”那一刻,我懂得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心理上也达到了第一阶段反应的极点——我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
等待淋浴时,赤条条的身体使我们意识到:除了赤裸的身体,如今我们真的是一无所有。前半生挣下的财富还剩什么?现在,眼镜和皮带就是我的全部财产。
我们抱有的幻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灭,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数人开始被冷酷的幽默感战胜。此刻,我们知道,除了赤裸裸的身躯之外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一些人原来睡眠很轻,隔壁房间一丝微弱的声响都有可能搅得他彻夜难眠,而现在即便是与相隔几英寸、鼾声如雷的其他囚徒挤在一起,他们也能安然入睡。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们陀思妥耶夫斯基 “把人定义为可以习惯任何事物的种群”的观点是否正确,我们肯定会回答:“是的,人可以习惯任何事物,但请不要问我们是如何习惯的。”
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徒在恐慌的第一阶段就已不再惧怕死亡。最初的几天过后,他们连毒气室都不怕了。不要忘了,毒气室至少可以使他们免除自杀的麻烦。
想活下来,你唯一的办法是,看上去能干活。刮脸,挺直腰板站立,精神抖擞地干活,你就不用怕毒气。
第二阶段,即一个表现相当冷漠的阶段。在这期间,他的情感进入一种死亡状态。
在心理反应的第一阶段,某个囚徒往往不忍目睹别人被罚示众,也不忍目睹泥潭里一排排的囚徒在皮鞭的威慑下来回走几个钟头。进入心理反应的第二阶段,这个囚徒的眼睛将不再躲避这一切。由于情感已经麻木,他看到什么都只会呆呆地站着不动。
进入集中营几周,他不断看到受难者、将死之人和已死之人,对一切已司空见惯,再没什么事情能够打动他了。
当我正用冰冷的双手抱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大口喝着,偶尔瞥见窗外那刚刚搬出去的尸体,他直愣愣地瞪着我。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交谈,现在却阴阳两隔。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继续低头喝汤。
冷漠、迟钝、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是囚徒第二阶段心理反应的表现,这些症状最终会使他们对每天每时频繁发生的酷刑折磨无动于衷。正是由于这种冷漠外壳的包裹,囚徒们才能真正地保护自己。
最痛的不是肉体(这样的惩罚对成人和儿童都一样),而是不公正和不可理喻对心理造成的伤害。
有时,似乎很老练的囚徒也会发火。他的愤怒不是由于自己所承受的残忍或疼痛,而是出自与之相关的侮辱。
有时,我偶尔望向天空,星星慢慢消失,清晨的霞光在一片黑云后散开。我的思想仍停留在妻子的身影上,思绪万千。我听见她回应我的话,看见她向我微笑和她坦诚鼓励的表情。不论真实与否,我都坚信她的外貌比冉冉升起的太阳还要明亮。
这就是:爱是人类终身追求的最高目标。我理解了诗歌、思想和信仰所传达的伟大秘密的真正含义:拯救人类要通过爱与被爱。我知道世界上一无所有的人只要有片刻的时间思念爱人,那么他就可以领悟幸福的真谛。在荒凉的环境中,人们不能畅所欲言,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忍受痛苦,以一种令人尊敬的方式去忍受,在这种处境中的人们也可以通过回忆爱人的形象获得满足。我生平第一次理解这句话 “天使存在于无比美丽的永恒思念中”。
那就是爱一个人可以远远超过爱她的肉体本身。爱在精神和内心方面具有深刻的含义,无论伴侣是否在场,是否健在,爱以什么方式终止是很重要的。
回忆往事所产生的内心波澜有助于囚徒填补精神空虚、孤独和思想贫乏。
在艺术美和自然美的影响下,他们甚至忘记自己当下所处的环境。
我们欣赏着晚霞,看着不断变换形状和色彩的云朵笼罩着整个天空,云彩一会儿铁红色,一会儿艳红色,与我们荒凉的棚屋形成鲜明对比,泥潭也映照出灿烂的天空。几分钟的寂静后,一名囚犯对另一名感叹道:“世界多美呀!”
培养幽默感并以一种幽默的态度看待事情,是人在掌握生存艺术时学到的技巧。
在一个不再承认人的生命价值、剥夺人的意志并使之成为消灭对象(当然要先有计划地让他尽其所用)的重压之下,人的自我最终会遭受价值缺失之苦。
5分钟的独处
我就那么坐着,透过乱七八糟的铁丝网,望着外面长满野花的山坡和远处巴伐利亚地区蓝色的山岗。我梦想着,思绪忽而飘向北边,忽而飘向东北边,飘向我家乡的方向,可我看到的只有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