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个和身形极其不符的名字:柳月。叫人浮想联翩,比如纤细的柳叶,在微风中炫耀春的绿;或者夜空中那一抹弯月,在群星环抱中告诉你夜有多静。但是我认识她却是通过她的腿和笑声。那一年我五岁。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春日的下午,我枕着双手,躺在家后院的草地上,自在地摆着大字。一缕细草在齿缝间随着我的腮帮子不知所以地舞动。哥哥半小时前刚修剪过草地,所以我能闻到混合着泥土和新草的阴凉气味。这是令我特别贪馋的味道,空气温暖顺滑,似乎一切都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几乎就是这样度过开学前每一个春日的午后,直到她的出现。一想到很快就要去新学校报到,我就极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整个人匍匐在草地上。透过指缝,隐约看到通往后院的门槛外立着四条腿。其中两条不用说了,只能是我哥哥的,住在小楼里的其他五个人中只有哥哥最喜欢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来烦我,好像只要我不气呼呼地瞪着他,他这一天就白过了似的。另外两条腿属于谁,我不知道,很白,粗壮,似乎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彰显着力量。我又不耐烦地埋下头。我感觉到他们走近了。嘿,快起来,给姐姐问好,哥哥说。我抬起头,依旧趴在地上。她的脚也很胖,没有穿袜子,能看到那痛苦地鼓起的脚趾缝,我突然觉得她的鞋马上就要绷开,狠狠地甩在我脸上。于是我猛地站起来,猛得我一阵晕眩,我赶紧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本能地去抓哥哥。哥哥说你这个傻瓜。我抬起头,看到她捂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短促而紧绷,像是不知所谓的讪笑。她真的太胖了,可以用庞大来形容,至少在我这个年纪的认知中是这样。两条硕大的手臂像是很不情愿地从肩膀上耷拉下来,看上去很为难的样子。她身上套着一条白色的齐膝裙,近处看,裸露在外的小腿从上到下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脚踝处稍细一些。她应该是高度近视,不然镜片后的眼珠子不会让我联想到乒乓球。在我开口之前,她伸过手来:你好,我叫柳月,听你哥哥说你叫煤球?随即又是短促而紧绷的笑。我瞪了哥哥一眼:你才煤球呢,你全家都煤球。哥哥笑了,不就是说你的嘛。他们两个又笑开了。我随意说了句姐姐好,甩开她的手跑进屋了。哥哥叫我煤球,我当然不高兴但也只能无奈地认同,妈妈生我之前大概先把我扔到煤堆里滚了一遍。
这座三层洋楼里,最先住进来的租户是哥哥的两个发小,上校和包子。2008年爸爸妈妈遭遇法航空难后,哥哥在老家料理完丧事,带着我和他的画家梦一路南下,离开伤心地来到垦丁投奔他的发小。接风晚餐上,哥哥跟我说,上校从小就想参军,天天嚷嚷要当上校。可是因为体检不合格终究没当上兵,只不过从小到大上校长上校短,别人也乐得这么叫他。被退档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很讨厌别人喊他上校,可是他越不高兴,包子就越那么喊他,后来他认命地接受了梦想彻底沦为外号的现实。在洋楼生活的日子里,我发现他有时候会在一楼客厅里踢正步,如果我在,就会朝我挤眉弄眼,我总觉得他并没真正从精神困扰中走出来,相反,病情更重了。至于包子,没那么丰富的素材,因为他家是卖包子的。个头不高,性格像他的墩实身材一样憨厚,我越看他就越觉得他像只大包子,尤其他盘着腿窝在沙发里的时候。他们俩高中毕业便来到垦丁打工,有了点积蓄就合伙开了一家咖啡厅。白天卖咖啡,包子照看,他喜欢清净;晚上成了酒吧,上校主持,他最喜欢在重金属DJ的伴奏下,在吧台后面用一只调酒瓶手舞足蹈地向客人炫技,如果是女客,他就会用上两只调酒瓶,要是耍砸了,他会归咎于女客的美貌让他丢了准心,这招很奏效,满足了他许许多多的渴望。酒吧后面连着几间平房,改造成KTV包间。地处闹市,每天都门可罗雀。赚了更多钱便从地下室租住到这座实际已经很老旧的洋楼里,我和哥哥搬来之前,上校还修补了阁楼楼顶,倒不是为了迎接,是真的漏雨。哥哥一面入伙经营咖啡厅,一面继续他的画家梦。包子说承包我至少读完高中的学费,上校则隔三差五给我带回来一支玩具手枪或者赛车或者擎天柱,应有尽有,在和小朋友的炫耀攀比中,我很少落败。这座洋楼吸引我的其中一处是它有两个门牌。不像其他房子只有一个,通常是某某街某某号。上校和包子搬进来后,上校得意洋洋地照着原门牌的样子重新做了一个并取代了它。从此,这座洋楼被赐名“上校府”。后来物管逼着把旧门牌贴了回去,在新门牌的右边稍低一点的位置。
上校和包子分别住在一楼的两个房间。二楼有三个房间,我和哥哥住一间,隔壁被布置成哥哥的画室,我们对面住着一个带孩子的女租客。她叫莉莉,自称在一家公司做接待;女儿珍妮,不到两岁。明明是中国人,却莫名其妙地起个外国名字。莉莉令人眼睛发亮,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衣着时髦,浓妆艳抹,香气逼人。她经常不分昼夜地外出,珍妮就被扔给包子,上校讨厌孩子,而且一心扑在咖啡厅和女人身上。大部分时候,她再回来时已是夜半三更。楼梯是木制的,即便她和另外一个人蹑手蹑脚,我也能分辨出来。而后不久,我就能听到对面房间里传来急促的哼哧嘿哈,久久不能平静。翌日,在其他人还没睡醒的时候,对面又会传来开门关门、下楼的动静。这时莉莉才不再偷偷摸摸,不过依旧衣衫不整地回到房间。松松垮垮、大摇大摆的样子,似乎珍妮的存在对她没多大意义。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时常贴着门缝偷看、偷听对面房间里的情况。哥哥对我的好奇心好像并不在意,但是每当我问到莉莉是干什么的时候,哥哥就会紧邹着眉头,右手食指搭在我的鼻尖上命令:“别人的事少管,总之你离她远点,007!”哥哥从来没对我这么严肃过。我的偷窥并未因此打住。有一天在画室里,我悄悄告诉哥哥,昨晚去莉莉房间的人是上校。哥哥说:“滚一边儿去!”
我从草地跑回来,盘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翻包子给我买的漫画书。珍妮在包子的怀里哭闹。最初,我以为他就是珍妮的父亲,可我发现,他对莉莉从来没个正眼。哥哥招呼我帮柳月搬行李到三层阁楼。她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拉杆箱。我扛着背包在最前面,哥哥提着箱子断后。我们每上一个台阶,楼梯就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全然不是我一个人跑上楼时那清脆悦耳的咚咚咚。她的喘息声也逐渐沉重。虽然我替她感到难过,但更害怕楼梯突然断裂,决绝地一个人先跑到阁楼里。阁楼十来个平方,加上斜屋顶压制,空间显得逼仄压抑。朝北的墙正中嵌着一口圆形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两三百米外的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方人工月牙湖。那里有我的一个秘密,连哥哥都不知道。天气好的时候,空气清脆,甚至能听到树林里石子击水的声音。柳月搬来之前,我经常趴在窗沿上望着树林发呆。我们三个人一起打扫了房间,从画室里搬上来一张折叠床、一支方桌。在斜顶上拉起一条晾衣绳,挂上三五个衣架。柳月在窗玻璃上粘上一支风铃,在正对着床头的墙上挂上一副画,是哥哥送给她的,画里是一个小女孩张开双臂迎着朝日努力地奔跑,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我想她笑得很开心。待一切打理妥当,我们三个,我站在哥哥和柳月中间,新鲜地四处打量,似乎是头一次来参观,曾经孤单寂寥几乎被弃用的阁楼这下有了人味。不,确切地说是汗味,柳月的汗味,她那么大,屋子又那么小。她坐到床沿上,一边听哥哥跟她说可以去对面的树林里散步啦,后院种的什么瓜果蔬菜啦,一边用一张大白手绢难为情地擦拭脸上和胳膊上的汗。我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脸也那么硕大。我突然觉得要是和她待久了,我也会变成那样。于是我有些着急地拽着哥哥出去,又偷偷回瞥了这个大姐姐一眼,她也正好歪着头看我,朝我微笑着摆手。好像她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
画室里,哥哥继续摆弄他的家什,只见画布上这里一条,那里一坨,还五颜六色的。
“哥”
“嗯?”
“这里像屎”
“去你的,小屁孩懂啥?”
“哥”
“干嘛!”,连空气都不耐烦了。
莉莉进来了:“哟,大画家在创作呢”
“哦”,哥哥没所谓地瞥了她一眼。
“你学的是哪一派,印象派吗?”
哥哥似乎着急把她撵走,如数家珍一般给她吐了一大堆行话。可是哥哥说得越学术,莉莉好像就越听得懂。然而她很快就厌倦了,转过身对着我弯下腰:“来,小弟弟,姐姐有话要问你”。我无辜地看着哥哥,这不争气的家伙竟然应允了,脸上抹过得意的微笑。来到楼下,塞给我一把糖,整理我的衣服,问我新来的姐姐怎么样。我把迎接大姐姐的过程从头到尾给她数了一遍。又问我大姐姐喜不喜欢小孩子。哥哥听了我的汇报,笑着摇摇头说,这样也好。
“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