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回顾:最后的纤夫(十一)
饿死
这一年哩年底,快到时令大雪了。天冷哩可厉害,还得照常拉纤,又吃不饱饭。有那胆大哩,饿哩实在没法了,用个打菜哩铅盆子,煮了两块红芋,红芋还没煮熟,斗叫人发现了。
工作队哩人来到跟罕,腔扯哩可高,故意叫人听见:“恁咋阵啃吃诶?斗阵饿猛?这开会咋说哩诶?” 好像他几个都是钢铁打哩,不会饿。
这不是,连盆带红芋都扔板到河里去了。丟人不说,还落个啃吃嘴。这一下子,饿了忍着,谁都不敢烧锅了。
大锅上哩杠子馍蒸哩越来越小了,像洋火盒恁大,菜也不是原先哩菜了,汤多菜少。问管伙哩昨问事,管伙哩说了“农民都去炼钢去了,没人种地了,有钱也买不着吃哩,现在能有口饭吃,也斗不赖了。”
可真是,原先一到码头上,都蹶蹶叫跑着去赶集买东西。再看看这时候,集上连个人影都没有,都去炼钢了。
拉纤斗够累哩了,连口热水都没有。船停在码头上,也没人去赶集了,没劲走。
白看俺大是队长,上哪去,还给原先一样拉纤、扛浅。人节吃啥,他吃啥,不挑。没有队长哩架子,人节都愿意给他打交道。他上船队开会也好,办事也好,都是地蹦子走,饿哩两条腿都是肿哩。他又是党员,斗是吃不饱,党费还是一分都不少。
俺哥饿哩成天张着小嘴哭,俺奶奶可心疼。眼见着自已哩乖孙饿哩小脸黄巴巴哩,身上瘦哩皮包骨头,斗该决了:
“唉,日他娘,这想叫人饿死咋拽?俺哩乖乖白哭了,明个我给你蒸卷子吃。”
她哄着孙子,说着瞎话,这明个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
俺奶奶人坐在那看舵,眼睛光瞄河面上。只到有漂着哩东西,斗赶紧叫俺爷捞上来,看看能不能吃。有时候捞个死鱼,也不舍哩板,择择晒干,嚼嚼斗咽了。
这天响午头,俺奶奶看见一个东西一露头一露头哩从船前头漂过来,斗叫俺爷快去捞。俺爷慌哩拿着网子捞起来一看,日他娘,是个屎厥子,赶紧又板到河里。
“你也不看清,斗叫俺捞。” 俺爷直怪。
“俺没看清,你斗不星先看看再捞?”
俺爷知道是太阳晒哩看花了眼,要不捞上来看看,心里又不得劲。
自从吃上大伙,俺爷也不玩虫伊子了。人都没吃哩,哪还有鸟哩食诶?小小卓都放走了。他最喜欢唱哩豫剧也哼不出来了,饿哩没劲唱。
闪过年,俺三婶子生了个儿,俺哥一生了,满到哩会跑了。才学会说话。刚学个全语,仰着小脸叫:“妈……我饿!”
俺妈见俺哥可怜巴巴哩样,难为哩哭了。哎,俺哩乖乖诶?有啥法哩?大人都饿哩得了浮肿病,身上一按一个窑,还得拉纤干活。赶着拉纤回来,从河边剜点草芽,滈把野菜,生嚼着斗吃了。慢慢哩能吃哩野菜也没有了,都叫人滈哩一干二净。没法了,斗连那苦哩七七芽也被人拔了,只到是青棵,都拔光了。
老张船上哩帮工,饭量大,饿哩全身肿哩可很,头显哩可大。实在走不动了,抹下缆绳,堆偎到河半坡里,再没站起来。工作队哩人不叫上船,这再给旁边人传染上,咋走船?
这一下,谁都不敢吭劲了。得了浮肿病,慢慢哩撑呗,撑一天是一天。饿了,紧紧裤腰带,喝口凉水,咬咬牙。妇女都饿哩绝了经。
大人管撑,小孩斗不粘了。吃这野菜,时候一长,都屙不下屎,只得用手抠,都干哩像羊屎蛋子。小孩斗受罪了,大人手指头粗,小孩屁眼小,一抠斗哭。俺哥估堆到罐子上憋哩小脸红不瞎哩,屙个羊屎蛋,又屙下一块肉,俺奶奶见了,赶紧用手给他托回去。从那往后,啥时候屙屎,都会下来一块肉,说是吊蝶娄。
俺哥饿哩不哭了,他习惯了挨饿哩日子。他知道俺三婶子呆船队里做饭,能还没有饭吃?一见了斗叫:“婶,我饿。”
俺三婶也有自已哩小孩,才几个月,自已都顾不住,白说顾这边了。
俺哥坐都坐不起来了,只能挺那罕。俺大啥时候回来,都会从兜里掏出一把馍渣子,那是他从牙缝里抠出来哩,吃馍哩时候,掰一口搁在兜里,专意给俺哥攒哩。
俺奶奶斗赶紧舀点河水,叫馍渣子泡软,给俺哥喂下去。俺哥吃了馍渣子,能睡一大木楞子觉,人睡着了,小嘴还在那不捻不捻哩嚼。
俺妈见俺哥不对劲了,挺在那,不动也不吭劲。俺妈斗叫:“东山,东山,看恁大回来了。”
俺哥睁开眼皮又合上了,俺妈斗赶紧去叫俺奶奶,俺奶奶下了坞头斗哭开了,叫也叫不醒了,死了。
俺妈哭死了过去,又被人掐着人中救活。没法,只得自已劝自已,哎,死了不受罪了。
俺大几天头上才知道,噙着泪,叫一把馍渣子撒到了河里。
俺哥活了一生子零仨月,死哩时候船走到了山哩西边。叫他埋在了山哩西头。他生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饿。”
就像太阳从东方升,从西边落。太阳还有升起的时候,而我的大哥却再也回不来了。
船队哩人听说俺哥死了,都不相信。老李还说:“光上是俺哩妮不粘了吧?” 看俺奶奶疼哩骄宝似哩还是死了,而他哩妮板达板达哩却没事。
那一年,光俺这船队斗饿死了仨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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