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四十出头的谢安仍旧一介布衣,他却晏然不屑也?
《世说新语·容止》
谢车骑道谢公:“游肆复无乃高唱,但恭坐捻鼻顾睐,便自有寝处山泽间仪。”
【译文】
车骑将军谢玄称道谢安:“一旦纵情游乐,又无须放声高唱,只是端坐捏鼻作洛下书生咏,顾盼自如,就会有栖止于山水草泽间的仪态。”
东晋士族,王谢称首,两家子弟更是早入仕,早得大官,谢安的兄弟和堂兄弟们都是如此。
谢安早慧,幼年即聪颖非凡。少年时期,就已“神识沉敏,风宇条畅”。
刚满二十,就受到丞相王导等人的器重,而负“重名”。
按常规,谢安的仕途应该比一般世家子弟还要顺风而开阔,但谢安却对这一切全都漠然视之,眼见得兄弟们都身居要职,四十出头的谢安仍旧一介布衣,他却满不在乎,“晏然不屑也。”
01 优游山林,寓居会稽东山。
二十至四十,正是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这个年龄段的魏晋士人,大都奔竞于仕途,拼命将官位的利用价值最大化。
谢安却背其道而行之,他在“优游山林”。谢安寓居在会稽东山,这里山水绝佳,是隐居读书、游览风光的胜地。
谢安经常和王羲之等结伴而游,“放情丘壑”,“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
出门就乐山乐水,尽享山林之乐,回家就将游览时的所见所感,化而为富于哲理和美学意蕴的清谈和诗文,看不出一点想做官的意思。
谢安好游山,也好泛海。
一次与孙绰、王羲之等大名士乘船到海上游玩,突然风起浪涌,船颠簸不已,孙、王等人紧张得脸色都变了,喊着要回去。
谢安却显得很开心,游兴更浓,兀自歌唱啸吟,旁若无人。
船工见谢安如此,颇受鼓舞,继续驾着船向深海驶去。
风愈来愈急,浪愈来愈猛,船颠簸得愈发剧烈,同船众人吓得不得了,喧哗骚动,不敢就座。唯有谢安依旧神定气闲,从容说道:像这样,怕是回不去了。
“众人即承响而回”,大家被谢安的镇定镇住了,谢安的话音刚落,都已安然就座,船工也顺势调回船头,稳稳当当地驶向岸边。
谢安酷爱自然,善吟诗赋,也有意识地以之感染儿女和侄儿侄女们。
谢安的家教是成功的,子侄辈多有文武之才,特别是谢道韫,是历史上著名的才女,以其睿智敏捷的“咏絮之才”和高贵雅洁的“林下风气”,深受时人仰慕。
事实的确如此。谢安长期拒不入仕,终生爱好游览,并非消极丧志,而是通过山水游览,参自然奥妙,悟天地灵气,以涵养性灵,高尚情操,陶冶才具,从而以大善之身,更有效地负起“兼济”之任。
人们日益清楚地看到,正是这位高卧东山,忘情山水的谢安石,才是可以安天下,拯国难的伟丈夫。一时之间,朝野喧呼:“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而谢安也迫切地感觉到,自己是该出山了,是该干一番伟业,以反哺神州山水的涵养哺育之恩了。于是,谢安出山了。
02 谢安应召出山,“时年已四十余矣。”
这个年龄,在当时已有些大了。
但谢安在山水游览中陶冶既久,一出山就身手不凡,光耀朝野。
魏晋士人崇尚自然,崇尚美,把美如自然,视为作人的极致,谁能深悟自然,得其灵气,蕴其风神,自然就成为人们心仪的精神领袖。
史称谢安“弘雅有气,风神调畅”,仪容举止,纯任自然,时时处处,尽展林下之风,平素“恭坐捻鼻顾睐,便自有寝处山泽间仪”,就是日常闲坐,摸着鼻子随意顾盼,也是一副在山水间逍遥流连的清雅仪态。
加之高尚的道德修养,阔远的境界情怀,以及在文学、音乐、书法、绘画、棋艺,特别是清谈等多方面的杰出造诣,在当时的士人眼中,谢安几乎成了完人,一时之间,朝野为之倾倒,一笑一颦,人多效之,就连其因慢性鼻炎而导致的浊重的鼻音,也成了时尚,士子争相模仿,实在学不像的,也要捏着鼻子学。
时势造英雄,有了这样异乎寻常的时代优势,谢安施政,自然就有了异乎寻常的号召力和影响力。
那时的东晋王朝,内外交困,正处于岌岌可危之中。
内部,几大士族争斗激烈,权臣桓温正欲趁机取晋而代之。
外部,北方氐人苻坚所建前秦国势方盛,时刻准备南向灭晋。
这样的时候,没有非凡的大才具和大睿智,欲救世安民,只能是痴人说梦,只会被历史笑话。
谢安清楚当时的形势,也清楚自己在士人中的特殊影响,他身居高位,仍像当初徜徉山水之间一样,举止潇洒,处事从容,无论军务政务怎样纷繁,“每镇以和靖”。
举国都仰望他效法他,他一派淡定安详,士人在危急存亡中普遍形成的消极浮躁情绪,也就随之淡化,朝野和谐,人心稳定,事情自然好办,谢安主政之后,东晋国力遂为之大振。
公元373年,桓温陈兵东晋都城近郊的新亭,设宴会见朝臣,既盛列警卫,又暗伏甲兵,故意搞得杀气腾腾,想以威慑镇服人心,灭晋称帝。
被召赴宴的朝臣们,无不吓得战栗失色。
桓温的重点是针对时任吏部尚书的谢安和侍中王坦之,有传言甚至说,桓温要在这次宴会上杀掉两人,以除却灭晋的障碍。
所以王坦之最为害怕,赴宴路上,举止失措,笏板倒拿,一身冷汗,湿透内衣,战战兢兢地问谢安:“该咋办呵?”谢安却和平日一样,淡定安详,泰然自若,平静地对王坦之说:“国家存亡,就看咱俩这一趟了。”
两人一起来到桓温驻地,王坦之愈发惊慌,脸色全变了。
谢安则愈发镇定,清雅自然,尤胜日常,登台阶,入座席,动作潇洒从容,口中还兴味盎然地用当时官场规定的洛阳音韵,优雅地朗诵着嵇康的名句:“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
坐定,慢慢地用目光把桓温布置的警卫扫了一遍,斯文有礼地问桓温:“我听说,诸侯有道,守在四邻。守道的诸侯,应该率兵在边境捍卫国家,您在京郊的筵席上布置这么多兵力有啥必要呵?”
骄横的桓温,被谢安镇住了,“惮其旷远”,而自觉形秽,于是“矜庄之心顿尽”,灭晋之念暂收,遂下令撤走兵丁,立即开宴饮酒,和谢安“笑语移日。”
顷刻之间,杀气变为和气,威吓化作笑语,一触即发的王朝更替,随之暂缓时日。
谢安在乐山乐水中陶冶而成的林下风韵,淡定清雅,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写下的这一笔,真是足够风流!